语文和文学之间(第3/10页)

在那个一九八六年冬天的晚上,一次非经验的阅读之后,我在写作的囚笼里得到了一份自由证书,这份自由证书就是《乡村医生》,然后囚笼打开了,我出去了,想奔跑就奔跑,想散步就散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川端康成把我引入写作之门后,卡夫卡给予我的是写作的自由。

我应该是在写作《一九八六年》的中间写下了《十八岁出门远行》,可能是十月下旬的时候,我过几天就要去北京参加《北京文学》的改稿会。《一九八六年》是中篇小说,我觉得没法在笔会之前或者期间写完,打算写个短篇小说带过去,可是写什么呢,不知道。正好刚刚在一张报纸的夹缝里读到一则新闻,一辆装满苹果的卡车在路上抛锚了,结果住在附近的人把车上的苹果抢光了。我想就写写这个吧,这是一次没有构思的写作,谢天谢地没有构思,让我开始了一次非经验的写作,如同小说里的“我”在公路上“走过去看吧”和那个司机“开过去看吧”,我的写作也是写过去看吧。我在写下递给司机一支烟并给他点燃以为可以搭车时,没有想到接下去会写司机一把推开“我”,让“我”滚开,结果我这样写了;当我写到强行上车时也没想写司机突然友好了,结果我这样写了,而且很快和司机亲如兄弟;后来“我”为了保护苹果不被抢走被揍得遍体鳞伤时,也没想到会写司机坐上拖拉机走了,结果我这样写了,还写了司机怀里抱着“我”的红书包。写作的意外接连出现,令我在写作的兴奋里一天就完成了初稿。

我带着初稿去了北京,笔会期间修改完稿,交给我的责任编辑傅锋,傅锋读完以后很兴奋,马上交给李陀,李陀当时是《北京文学》副主编,林斤澜是主编。李陀读完以后来到我的房间,满脸欣喜地和我聊天,当时说的很多话已经忘了,可有一句话我终生不会忘记,就是李陀指着《十八岁出门远行》的手稿对我说:“你已经走在中国文学的最前列了。”

现在年轻一代的作家可能不了解李陀,他后来的兴趣越过了文学,去了更为广阔深远的思想史那里。但是在我年轻的时候,李陀是激进青年作家们的导师级的人物。他的赞扬对我的意义远不止是对一个短篇小说的肯定,而且让我在走上一条全新写作之路时更加自信。

李陀后来在《雪崩何处》里也写到了当时的情景:

我很难忘记第一次阅读《十八岁出门远行》时的种种感受。那是一九八六年十一月,一个如以往一样光秃秃的寒气凛冽的冬天(其时《北京文学》正在一家服务低劣又脏兮兮的旅馆中举办一个“改稿班”),编辑部的傅锋郑重地向我推荐了一篇小说,即余华刚刚写出的《十八岁出门远行》。由于我当时正沉浸在一九八五年新潮小说胜利进军的喜悦里,从韩少功、张承志、阿城、马原、莫言等人的小说中所获得的阅读经验不仅使我激动不已,而且已经成为一种十分活跃有力的因素进入我的“前理解”,从而控制了我的阅读;然而《十八岁出门远行》的阅读却一下子使我“乱了套”——伴随着那种从直觉中获得的艺术鉴赏的喜悦的是一种惶惑:我该怎样理解这个作品,或者我该怎样读它?《十八岁出门远行》发表于一九八七年一月号《北京文学》,而且是“头条”。当我拿到刊物把它重新读了一遍之后,我有一种模模糊糊的预感:我们可能要面对一种新型的作家以及我们不很熟悉的写作。

李陀这篇文章写于一九八九年四月二十八日,如今二十八年过去之后,已经无需“可能要面对一种新型的作家以及我们不很熟悉的写作 ”。 当年批评先锋小说(李陀上文里所指的新潮小说)不是小说的论调早已消失,即使高中学生里有不少人觉得《十八岁出门远行》读不懂,他们还是认为这个东西是小说。学者们从不同的角度分析解读这个短篇小说,高中老师们从语文教学的角度做出了各自的教案,众说纷纭之后,我感到李陀当年所说的“我该怎样理解这个作品,或者我该怎样读它 ”仍然有效。

这是一部小说所能得到的最好待遇了。我一直以为,一部小说发表以后并不意味着已经完成,这只是写作层面上的完成,每一个读者的每一次阅读都是一次继续完成的过程,从这个意义上说,作者对于自己的作品不具有权威性,作品发表以后他的相关发言就是一个读者的发言。所以我在准备这篇“语文和文学之间”的讲稿时,给自己一个定位:我不是一个研究员,只是一个讲解员。我觉得自己会是一个不错的讲解员,因为我的正式讲解里会有一些非正式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