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19/34页)

一种自信使他的心理徐徐松弛了。于是他向前迈出了一步。但一声刺耳的锐叫吓得他魂不附体。他踩到什么活物的身上了。那活物一口咬住他的踝腕。并且咬住就不松口。他以为是一只猫。从叫声听来像一只猫。他抬起脚甩甩腿,没摆脱它。一阵用铁钳拧肉般的疼痛使他自己也忍不住叫了起来……

他拖着它离开楼洞,从高楼的暗影里转移到路灯的光照下。这时他才看清楚那东西不是一只猫,而是一只鸥。他无奈只得蹲下去对付它。不知为什么,他对这一只在大规模的消灭行动后依然苟活着的鸥,竟产生了一种仁慈的怜悯之心。尽管它的利喙钳住他的踝腕不放松。他觉得上帝在夜空中正朝下监视着他,看他怎样对待这一只侥幸苟活着的孤立无援的鸥,并正考虑着是否赦免他杀生如麻的深孽大罪……

于是他伸出双手抱它,并打算抚爱它。

“不要这样,不要这样,我不会伤害你,绝不会……”

他喃喃着,就好像小女孩儿们对自己不留神踩了一脚的小狗小猫说话一样。语调中有一种歉意。他以为这样就会使那只鸥松口。然而他刚刚抱住它,还没有爱抚它一下,立刻就放开了双手。因为那一抱他的双手感觉它没有了脚爪。非但没有了脚爪,连腿也没有了!着地的是它的整个腹部。一种胶状的东西粘住他十指。他联想到了雨后凝固和板结在路面上的鲸鱼皮似的东西。他明白粘住他十指的正是这一只鸥的脚爪和腿所蚀化成的东西。他感到一阵恶心,几乎呕吐。

他已不可能爱抚这一只鸥。厌恶使他心里产生了强烈的憎恨。何况那一种用铁钳拧皮肉般的疼痛,加剧了他对它的憎恨。他的仁慈他的怜悯,被憎恨彻底抵消。即使真有上帝,上帝真的就在夜空监视着他,他也对它爱抚不起来了。他做不到了。

然而他仍不愿伤害这一只侥幸苟活着却注定活不了多久便会死掉的鸥。这倒不是出于善,而是出于厌恶,如同一个洁癖之人由于厌恶跨过一条毛虫而不愿踩死它。它注定活不了多久便会死掉,他又何必弄死它呢?

于是他双手掰它的锐喙。它仿佛一条水蛭牢牢吸在他的踝腕上。它的锐喙紧紧钳住他的皮肉。分明的,它是一个对人充满了仇恨的残损不全的活物。它的锐喙带有极大的替自身也替同类向人作最后的复仇的意味儿。好比战场上全军覆没奄奄待毙的一个士兵咬住了敌人的耳朵。要么将敌人的耳朵咬下来,要么被敌人弄死。这一只鸥对他钳住不放的那一股狠劲儿,使它和他都别无选择。

它的锐喙的边沿是很锋利的,非但没有被他掰开,反而割破了他的手指。他感到两根手指是破了,并且出血了。他将手指放入口中吮了几次,啐了几口。他怕它的喙带有某种毒性,而毒性通过他的血液感染他的全身。这种不得已的做法,又差点儿使他呕吐,在他看来,这一只没有了脚爪的被化学剂严重蚀伤的鸥,正鼓胀起来鼓胀起来。他似乎觉得他血管里的血,汩汩地注入它的身躯里。他感到它是一只裱了羽毛的水囊。它的容量足以将他全身的血液一干二净地吸输过去而不会鼓胀破。他感到似乎血管渐渐扁瘪,而皮肉也开始渐渐萎缩。

一种拯救自己的意识使他根本不在乎采取什么方式了。于是他就地坐下。这么一来,鸥也就不再是被他的踝腕吊悬着,只有尾部着地了。它的整个腹部也只能卧在地上了。他将它摆放了一下,摆放在一个利于自己对付它或者更直接地说是弄死它的最佳位置。然后他四周看了看,企图寻找到一块砖头什么的。四周没有任何他可以运用的东西。于是他脱下了自己的一只皮鞋,将前端握在手里,以钉了铁掌的后跟,狠狠砸在鸥身上。鸥的翅膀扑扇了一下,锐喙却丝毫也没有放松。他又砸了一下,鸥的翅膀又扑扇了一下。鸥的位置改变了。他将它摆放如初,抓起鞋又开始砸它。他不停地接连地砸,好像铁匠在铁砧上趁热煅一块铁,好像一只大猩猩从容不迫地很有耐心地敲击一个椰子。鸥的翅膀不停地接连地扑扇着。他感到有什么东西星星点点地溅在自己脸上。他见他的鞋跟开始粘带起什么。然而他并未停止“工作”。终于,鸥的翅膀不再扑扇了,一动也不动地伸展了开来。鸥那肥硕的身躯不存在了。水泥方砖的人行道上,是一片比鸥的身躯扩大几倍的羽絮状的东西,如同老太太刚找补平的一片棉花。鸥喙也张开了。这一只倔强的鸥,竟未发一叫!

他蹬上鞋,站了起来。两腿劈开不动的时间过长,已经麻了。他摇晃一下,赶紧扶住一堵楼墙。瞅着地上的片状的古怪东西,他有些吃惊。似乎难以相信那便是他刚刚完成的“杰作”,而且是用鞋后跟完成的!鸥的颈子在这种情况下拔得长了许多。起码长了三分之一。鸥喙张开的幅度很大。他相信那是一只鸥的喙所能张开的最大幅度了。似一把张开到最大幅度,并且就那么永远地锈住了的剪刀。它伸展开的双翅之羽梢撑着地,翅脊拱起,至死保持住了一种宛若在空中飞翔的优美姿态。它的身躯所变成的那一片扁薄的羽絮状的东西,好像一只刚刚糊完,有待剪修一番边角的风筝。似乎只要经过修剪,那肯定会是一只很漂亮很值得欣赏并一定能飞得很高很高的鸥形风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