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29/34页)

“芸儿,芸儿……”

女儿仍不醒。

“芸儿!芸儿你醒醒!……”

他终于丧失耐性,推她,最后干脆将她扯了起来。

“妈你干什么呀!……爸爸!……”

女儿揉揉眼睛,看清是他,发一声欢叫,双臂揽住了他的脖子,如同妻子刚见到他时那样,高兴地亲了他的脸一下,亲得发出了很响的声音。

“爸爸,你不好!”

“我怎么不好了?”

“你一定先跟妈妈在一起亲热够了,然后才想到了也应该来看看我!”

女儿不满地撅起嘴。

“不对。我一洗完澡就想来看看你,好使你放心。你妈妈说你睡着了,不让我弄醒你。可我还是要来看看我的宝贝女儿……”

他也吻了吻女儿的脸颊。

“哼,你就会说好听的!你每天一回到家,就成了妈妈的贴身男仆!爸爸你看,我已经开始了解日本啦!从明天起我要暂时放弃英语,先学日语!总得学会你好、谢谢、请问地铁怎么走、请问女厕所在哪儿呀!……”

女儿一副亦庄亦谐的模样。

“芸儿,这些明天有的是时间谈。我问你,今天你和妈妈一块儿到街上去了么?”

他在女儿床边坐下。

“没有哇!”

“你妈妈自己也没有单独到街上去?”

“没有哇!爸爸你为什么问这些话?妈妈她怎么了?”

“她没怎么。她现在也睡了。可我想知道今天你们是怎么度过的,遭遇到了什么凶险没有?爸爸这种心情你是能理解的,对不对?……”

“嗯……”

女儿还是产生了疑惑。

“今天家里有人来过么?”

“没有。”

“肯定没有?”

“肯定。”

“你一整天都和妈妈在一起?”

“是呀……爸爸,妈妈……”

女儿由疑惑而显得不安了。

“你妈妈睡前跟我开玩笑,说她遭到了坏人的袭击。我不喜欢她跟我开这种玩笑。这不能算我矫情吧?”

“她胡说!使你替她担心,她快乐!被丈夫宠爱坏了的妻子都爱对丈夫们编这类惊险的小故事!这当然不能算你矫情啦!”

女儿嫣然笑了。

他也笑了。然而他的笑是勉强装出来的。

“在我和你妈妈之间,你总是主持公正!”他说着,替女儿将枕头拍得更加松软了,像护士扶卧一个病人一样,使女儿重新躺下。

“接着睡吧,啊?”

他走到桌前,欲关台灯。

女儿却又倏地坐了起来:“不行,爸爸!你不能这么一走了之,你得赔我!”

“赔你什么?”

“赔我一场好梦!我正梦到我们已经和日本靠拢了!成千上万的日本人,穿着和服,捧着鲜花,热情欢迎我们!满天空飘着彩色气球……”

“那你就继续做你的好梦……”

“我倒是想,可肯定不能接着做下去啦!爸爸你别走!你得听我朗诵完一首诗再走!我靠翻日语词典,把我以前写的一首诗自己译成了日文!从今往后我要练习用日文写诗,我发誓要成为第一个占领日本诗坛的中国女诗人!我自信我能行!……”

女儿兴奋得毫无睡意了。抽出夹在《常用日语词典》中的几页纸,就要开始高声朗诵。

“明天!明天吧!爸爸太困了……”

他还是关上了台灯。在黑暗中离开女儿的房间时,听到女儿扫兴地哼了一声……

他没有直接回卧室,而走到了客厅里。他伫立在客厅窗前,一手托着烟灰缸,接连吸了三支烟。一株老柳的纤细的枝条,像女人刚刚洗过的长发,静止地垂在他眼前。柳林挡住了他的视线,使他的目光不能透过它,看到别的什么地方。一只蝉短促而胆怯地猝然一鸣,不复再噪。仿佛立刻被鸟儿捕食掉了,发出的是最后的哀呼。

市委书记正率领一个文化代表团在法国出访。一位副市长率领商务代表团前天去了香港。另一位副市长到北京某部委申请某项国家投资的经费去了。他没有左膀也没有右臂。他单枪匹马孤家寡人。某些遗老准遗老理所当然地认为应该是他的高级参谋高级顾问高级智囊,其实是把他当成一个弱智儿童看待,这位指点他应该这样,那位指点他应该那样。并且都理所当然地认为他应该将他们的指点领会成种种指示。如果他们的种种指示不是互相矛盾的不是纯粹的主观臆想不是企图以其昏昏使人昭昭的自作聪明,而是全面考虑了客观的充分正视现实的有的放矢的,那么他倒宁愿扮演一个弱智儿童的角色。当木偶有时也是必要的。何乐而不为呢?可他们却是一些反应迟钝了的木偶表演者……

他的家庭的不幸却在这种时候终于向他拉开了帷幕——他的妻子神经错乱了!这一点他在女儿的房间里就恍然大悟。不过他不动声色地向女儿隐瞒了这一家庭真相。他不愿使十七岁的女儿从今夜开始就面临这一事实。这一事实对于他的女儿比对于他要冷酷无情一百倍!她在正做着一个好梦被他唤醒之后,怎么能够相信并承受得了这样一件事呢?尽管女儿和妻子像和一位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姐姐似的唇枪舌剑争长论短。但他知道,她是很爱自己的妈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