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8/34页)

市长哪里闭得上眼睛!

市长已经走了过来,蹲下问:“哪儿来的电话?”

“别问了。一桩小事。我已经替您下达了最英明的指示……”冒牌的副教授,秃顶的中学地理教师将写满了字的几页纸递给市长看。

“你肯定?”

市长匆匆过目后,盯着他的眼睛问。

“我们正在漂向日本,这一点大概是没错的。其他的几点,都不过安稳人心之词。”

“是这样……”

市长沉吟良久,又问:“首先,是不是应该……对不幸死难的人们进行哀悼?……”

完全是很虚心的商榷的口吻。

“不,那是最后的事。”

“我想,还是放在开始好吧?”

“你一点儿心理学常识都没有么?当全市人连他们自己的命运都不可知的时候,会有耐心哀悼死去的人们么?你必须使他们完全相信,他们的生命将是安全的!城市已经受住了考验!并且,再不会有什么可怕的考验!我们已在漂向日本!全市人共作一次免费的出国旅游!逢凶化吉了!当然,首先是你自己得这么想这么相信!最后,才是哀悼!你可以流泪,可以抽泣,可以像小女孩似的哭!那都随你的便!但必须在最后!……”

“明白了……”

“大耳垂儿,别计较我这么不客气地教训你!……”

中学地理教师拍拍市长肩膀,显出一种特殊的亲密。

“你……你究竟是谁?”

市长十分诧异于对方叫出自己小学时的绰号。

“尊敬的市长,当您还是一个小学生的时候,您可有过难忘的伙伴?……”

市长眯起眼睛努力回忆,很没有把握地说出了几个张冠李戴的姓名,随即大摇其头,似乎连自己都知道将那些名字搞混了,又似乎连自己都否认他们或她们是他“难忘的伙伴”。

“心理学家断言,回忆是开始衰老的征兆。您什么也回忆不起来,想必您还太年轻啊!这也就难怪您的那些顾问、前顾问、准顾问感到他们有责任有义务时时刻刻三娘教子了!”

秃顶的中学地理教师尖酸刻薄地挖苦着市长,满脸呈现出了当仁不让的嘲笑意味儿。市长却没有恼羞成怒。这个躲进“巴黎圣母院”避难的秃顶的重要作为,使他非常宽厚地原谅了对方的出口不逊。他不知该相信对方是副教授还是该相信对方不过是教地理的中学教员了。

“坏孩子欺辱您的时候,没人像堂•吉诃德骑士一样勇敢无畏地行侠仗义保护过您吗?答非所问的时候,没人比您自己更觉得羞耻地暗中提示过您?您考试不及格,没人煞费苦心地替您改过分数并密谋策划怎样骗过您的家长吗?……”

对方以专业水平的启发方式帮助他回忆。

“噢!我的天!竟会是你呀!你叫……你叫什么来着?……”

市长终于回忆起自己确曾有过一个按理说是难忘的却怎么也叫不出姓名的小学同学了!

这一种戏剧性的重逢使市长显得挺激动。

“快告诉我,你叫什么来着?……”

的确,谁也没法儿将一个四十多岁的秃顶和某一个小学同学的模样比较符合地重叠在一起。

“我不告诉你,自己慢慢想去吧!你个大耳垂儿……”对方至爱兄长般地笑了,捻了捻市长的耳垂儿,接着完成他主动承担的使命,继续创作《告市民书》……

一队队的年轻人,开始打扫各条马路和街道,担负起了初步清洁城市的义务。尽管人鸥之战,仍在城市的局部激烈地进行着。他们并非城市清洁工。是大学生。他们用种种工具,或可以代替工具的东西,铲着刮着压实于路面的层层尸肉。它所散发的血腥之气令人作呕。忽而,会铲起或刮起一件上衣,一条裤子,一只压扁的鞋。压扁的鞋如同压扁的小鸡或耗子,无言地诉述着某一个人的惨死。这些内心里升华着义务感责任感的年轻人,强忍住他们的悲哀,将一切属于人的物品,尽可能地从尸肉中剥离出来,归拢一起,留待死者的亲人认领。他们剥离时的那一种仔细,仿佛考古工作者发掘出土文物。它们证明着,在压实于路面的层层尸肉中,有男人女人老人和孩子。然而他们是谁也无法剥离出来的了。

接着出现在马路和街道上的是工人。是那些因为“三班倒”被鸥鸟困在工厂里的工人。他们和大学生一样,仗着人多势众才得以冲出。也和大学生一样,几乎人人“挂彩”。但鸥鸟们毕竟不再敢肆无忌惮地追逐了。它们知道,只要一离开保存自己和抵御人的反攻的地方,必死无疑。

城市的局面现在已经发生了逆转。马路和街道已经根本上控制在人和人的武器之威力下了。

鸥鸟们像蝙蝠似的,将它们的一切藏身之所视为“堡垒”。它们对人被动的抵御比它们对人主动的进攻更加凶猛。既顽强且壮烈。成千上万的它们的同类之可怕的覆灭下场,使它们无比恐惧。这一种恐惧化作更加空前的对人的仇恨。这一种仇恨仿佛使它们决计与人较量到底,直至最后一只被从肉体上消灭为止似的。它们的小眼睛,被仇恨和恐惧刺激得红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