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10/13页)
他拿着它,瞧着它,犹犹豫豫的,不知道究竟应该把这封“变”到自己兜里的厚厚的信怎么办才好。一看自然就全明白了。但怕信的内容可恶,破坏了自己的情绪。不看又怕信的内容重要,耽误了什么大事。
终于他还是说服自己将信纸抽了出来。共十七页,标着页数。先看最后一页的署名——陈克强。一个毫无印象的陌生的名字。而且似乎是一个晦气的名字。克强——那结果不是只剩下弱了么?叫陈克弱才对劲么!他皱起了眉头。他不喜欢这个毫无印象的陌生的名字。因此对这封信产生了抵牾心理。当然,还因为它太长了!
及至他一目十行,一分钟一页,将十七页写满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的信看完,才断定陈克强这个晦气的名字乃市立二院院长的名字。进而断定对方是在挽着他走的时候,趁机将信塞入他衣兜的。这使他不仅对此信心有抵牾,而且感到十分恼火。尤其可气的是,这封信分明原本不是打算写给他的。“尊敬的市长同志”七个字,是写在另外一种纸上,剪下一条贴到信上的。他细看信纸的背面,企图从背面看出原本是尊敬什么人,但看不出来。走到窗前,对着阳光细看,仍看不出来。贴上的那一条纸太厚了。医院院长的这一种做法,使他联想到了不法商贩贴假商标的勾当。
十七页写满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的纸,与其说是一封信,毋宁说是一篇自传体的申诉书更恰当。对方在信中声明,自己1982年就受聘于日本某某大学中医研究所,但深厚的爱国主义系住一颗中国人的赤子之心,甘愿推迟三年。可三年后,由于种种政策情况,也由于种种小人从中作梗,却出不了国了。故恳求于“尊敬的市长”,恩准他此次“就近出国”。“我已五十五岁了,再过五年,就六十了。哪一个国家,还会聘一位六十岁的老头子呢?要么,成全我的愿望;要么,本市靠拢日本之后,派人对我进行监视。否则,我一脚迈过‘国界’,就别给我扣上什么‘叛国’的帽子!……”信中这一段话,为了引起读信人的格外注意,用红笔划了双重水波线……
他一怒之下,将十七页信纸团巴团巴,扔进了纸篓。他相信对方信中所申诉的情况全都是事实。也相信在对方出不了国的问题上,的确有种种“小人”从中作梗。嫉妒之心,人皆有之。我出不了国,他也别出国!“小人”们这么想,并且从中作梗,甚而故意刁难,在中国人中是司空见惯的现象。没什么值得怀疑的。他怒的是,要出国便出国,简单明了,开门见山,两页半纸就能写清楚的事,却密密麻麻写了十七页纸!写的尽是些自己如何如何爱国的废话。倒好像他所申诉的,不是允许不允许他出国的问题,而是关于他爱国或不爱国的评价问题!洋洋万言,一行接一行可怜兮兮的文字,却丝毫也不能引起任何人的同情。只有用红笔划了双重水波线的那段话,读来还使人感到痛快点儿。既然已有打算一脚迈过“国界”的勇气,洋洋万言写满十七页纸申诉“恩准”干什么呢?到时候一脚迈到日本去就是了么?既然已孤注一掷决定五十五岁以后不再当中国人而要当日本公民,还喋喋不休地证明自己有一颗多么多么爱国的赤子之心干什么呢?也太矫情了啊!“就近出国”,想得倒美!替小日本儿省了路费了。从这封信中,他也读出了“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的意味儿。也读出了“趁热打铁才能成功”的破釜沉舟般的“壮士一去不复还”般的悲凉哀怨。十七页!什么时候写的呐?从他昨天夜里在电视中发表《告市民书》,到今天早晨这段劫后余生的时间里,一个人居然能坐得住工工整整密密麻麻地写满十七页纸的一封信,足见这个人内心里除了自己能否“就近出国”一事,也就再没有任何其他的事了!
市长怕这封信破坏了自己的良好情绪,情绪果不其然被破坏了!
他正踱来踱去地生气,听到敲门声。
“进来!”
进来的是市委管理局局长。
“市长,我得向您汇报汇报……”
“汇报什么?”
“倒也没什么太重要的,不过……”
“没有什么太重要的就干脆别汇报了!”
“还是向您汇报汇报的好。五分钟。就占用您五分钟。”对方看了一眼手表,“我自己掐着时间汇报。您呢,可听可不听。汇不汇报,是我的职务责任心的体现,算我一厢情愿。我是在市委工作多年的老同志,这您知道。党培养了我多年,使我从一个放牛娃,成为党的一名局级干部。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之下,我对党的恩情永不忘我对党的忠诚是永不变的。至于您听不听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