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9/13页)
“我也知道我错了……您这么一说,我更知道我错了!”
市长拍拍小伙子的肩,向人们发问:“哪位同志会日语啊?”
“我……”一位戴眼镜的女大学生挤到了他跟前,乐意效劳地说,“市长同志,您有何吩咐?”
市长指指悬在空中的那条日文标语:“写的什么?”
“无产者无祖国,世界为家!”
“这不太好吧?”
“无产者无祖国好像是马克思或者恩格斯的话……”
“我知道我知道,后来成了法国大革命时期无产阶级的口号,文化大革命时期红卫兵也将这句话写到过战旗上。可咱们现在的情况,不是以上两种情况啊!再说,这条标语也会让人家日本人见了害怕呀!好像我们要把人家日本当成祖国,占据为家似的……”
弄明白了写的不是“喝令三山五岳开道,我们来啦!”市长觉得它不那么触目惊心了。但在人家别的国家的门户前,高悬着“无产者无祖国,世界为家”,仍使他认为有点儿“暴走族”的意味儿。尽管前半句是马克思或恩格斯的话吧!尤其对于日本这么一个弹丸岛国,整整一座城市的中国人东渡扶桑,十之七八都是无产者,自称“无祖国”,设身处地替人家想想,岂能不使人家神经紧张么?……
“市长说得对,是不太好!”
“还是市长考虑得周到!”
“咱们不能好像要成心惹人家日本人不高兴似的!”
人们七言八语表示赞同市长的看法。
“这条标语是我们校的同学们写的。第一条也是,其实大家没别的动机,第一个气球升起来了,觉得它怪孤单的。咱们中国人习惯对称美,讲究成双成对儿,所以又有同学升起了第二个,当时大家不过是怀着一种简单的心情这么做的……市长您看要是改成‘向大和民族学习,向大和民族致敬’呢?……”
日语系的女大学生,一根手指顺着鼻梁往上推了推镜架,和市长进行平等的协商。
市长仰望着那条主要是为了配对儿升上天空的标语,沉吟地说:“那要强多了!不过,若由我来写,我就这么写——‘做和平使者,促中日友谊’。这就不卑不亢了。你回去跟你的同学们商量商量,我提的供你们参考。你想的也行,显示了我们中华民族是礼仪之邦……同志们,我得赶到市委去了……”
于是人们纷纷为他尊敬地让路。这一种尊敬是他看得出来的,也正是他的精神和心理都非常之需要的。虽然他在下台阶,他却感到自己渐渐高大起来。
他快步走到车旁,转身向人们摆手。
人们也向他摆手。
以后的几天里,究竟谁将是谁的上帝呢?我是他们的?还是他们是我的?……
他头脑中带着一个自己回答不了的问号,情绪满足而又十分迷惘地离开了……
市委已不再是一座空荡无人的到处肮脏不堪的大楼。众神归位了。各个办公室的主人们都在擦窗子,拖地。刚刚冲洗过的湿漉漉的走廊,弥漫着消毒水儿的气味儿。有几位女性,在走廊内溜过来溜过去,一旦发现墙上有特殊的污秽,便用玻璃片儿刮。刮净后,再用砂纸打磨,打磨到刮痕看去不那么显眼为止。
“市长好!”
“市长好!”
“好,好,大家好,同志们好!”
“市长,您看磨到这种程度就可以了吧?”
“可以了,可以了。我看是可以了。我说同志们,不必太认真了!日常工作要紧啊!反正以后是要重新粉刷一遍的……”
“就是嘛!可管理局长眼睛像长了钩子,刚才还盯在我们屁股后面,指着这里说不合格,指着那里说越刮越脏。还说刮得好不好,关系到国际形象问题……”
“没他说的那么严重,我一会儿告诉他,睁只眼闭只眼,咱们自己首先看得过去就行了!”
秩序一旦恢复,体现在这座大楼内的一切官僚主义领导方式的劣性病,又开始将人们纠缠得腻腻歪歪的了。市长不得不对那几位女性的“功绩”予以充分的肯定。因为她们一个个都是那么一副被侮辱与被损害的样子。他看不得她们那副样子。觉得比墙上胶着的污秽更有碍观瞻。
他的办公室已非常干净非常整洁了。墙壁分明也用玻璃片刮过用砂纸打磨过了。地毯吸过了。有的地方铺上了几层吸水纸。就是被撒过尿的地方。看来干净和整洁绝非秘书一个人的劳动成果。
秘书不在。桌上,笔筒压着一页纸。他移开笔筒,见纸上写的是——市长,我去配眼镜片。如您又要离开,请留下行止。
他在办公桌后的大皮椅上坐下。欲吸一支烟。没从兜里掏出烟,倒掏出一封没糊口信皮儿上也没一个字的信。他记得他离家时是揣了一盒“双喜”的。想了想,想起是在医院里“犒劳”那十几位“做了错事的英雄”了。至于信,却一时怎么也想不起来,是谁在什么时候揣入他兜里的。肯定是有人在他根本没察觉的情况下揣入他兜里的。因为这件西服是他离家时新换的。因为他离家后根本没从谁手里接过什么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