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18/22页)

对方双手护头,被揍得不知该叫婉儿什么好。

她心软了,制止道:“行了,让他去吧!”

广志却更加狂暴。对方不向他求饶,而向婉儿求饶,使他觉着,对方视他为她的一个家丁似的。并感到仍在受到巨大的侮辱。

“呸!你妈的!兜里还有烟没有了?”

他将对方上身按在桥栏上,朝对方那张文质彬彬的脸啐了一口。他一向挺尊重知识分子,但是讨厌文质彬彬的男人的脸。因为他自己黑壮粗野。

“有,有……”

对方惶恐极了,赶紧又从兜里掏出大半盒“骆驼”。

“塞我兜里!”

对方赶紧将烟塞入他兜里。

“有火柴没有?”

“没有……”

“胡说!吸烟的,会没有火柴?”

“真的没有火柴!真的没有!只有打火机……”

“跟老子逗闷儿啊?!”

他腾出只手,扇了对方个大嘴巴子:“打火机也塞我兜里!”

对方乖乖将打火机也塞入他兜里。名牌打火机。

“手表!戴我腕子上!……”

于是他腕上有了一只看样子挺高级的手表。

“笔!……”

于是他上衣兜有了一支一次性的流水笔。一次性的他也要。感到自己一无所有的他,不仅体验到了报复的快感,而且体验到了掠夺的兴奋。似乎觉得,这世界,又变得公道了些。

“行了,让他去吧!”

婉儿又予以制止。

“不行!”他说,喝问,“老实交代,你干什么的?”

“我,我是制片……”

“噢,药厂的!”

“不是药厂,不是制片儿的。我是电影制片厂的制片,来物色演员的……”

“那么,你看老子能演电影么?”

“能!您能,您能……”

“能演什么?”

“这……您当然能演大主角,一号英雄人物……”

“去你妈的!”

对方又挨了个大嘴巴子。

“说!能演你爸!”

“我说我说……能演你爸……”

“放屁!我,能演,你的,爸!快说!”

“能演我爸!我明白了——您能演我爸!……”

“你是知识分子么?”

“不是……我哪儿算得上……”

“不是知识分子你长这么一张脸!”

“我的错儿,我的错儿,我以后保证去整容……”

“把鞋脱下来!”

“您正牢牢抵住我,我没法儿脱……”

对方快哭了。

“呸!”

他又往对方脸上啐了一口,笑了。

“没法儿脱也得脱,用脚脱!”

“好,好……”

对方用双脚互相蹬掉了皮鞋。

“老子饶你……去吧!”

他一搁腿将对方掀下了桥。

婉儿未料他会这么做,吃一惊,急俯身看——幸亏桥不算高,水不算深,那人在空中折了个跟头,落水时正好腿朝下。婉儿见他扑腾到岸边一爬上岸,撒丫子跑得飞快,暗暗舒了口气。

“烟!我的烟!……”

广志理直气壮地伸手向婉儿要烟。

她将烟抛在他脚边。她突然觉得他极端可憎而且可恶,甚至比被他掀下桥的男人更加可憎可恶。而且,使她感到危险。这真奇怪,她望着他,一时想不明白,愣在那里——他比别人富有之时,他完全是另一种人,喜欢帮助人,喜欢以某种慷慨博得乐善好施的名声。喜欢凭行为和他自己的想象,把自己塑造成“及时雨”宋江之类人物,怎么他一旦感到自己一无所有了,既可以捡烟头又变得这样穷凶极恶呢?她联想到了铁子被押上囚车时那种目光和大喊大叫的那些话。他的目光,和铁子的目光包含着相同的内容!她不禁觉得身上一阵发寒。

他蹲下,捡起那盒烟,迫不及待地叼上一支,凶猛地吸。

婉儿犹豫了,不知还该不该将他带往那个地下室,带到她的“哥”面前。她甚至想赶快离开他了。

忽然他抬头问她:“我们老掌柜的呢?”——他一向对别人不称他的岳父为岳父,而称“我们老掌柜的”。

“死了。”

“铺子呢?”

“那条街都没了。”

“这么说车也没了,钱也没了。街角儿那储蓄所还在吧?”

他的目光和语调中都流露着大的侥幸。

“我不是告诉你,那条街都没了么!”

“活该!活该!真是活该哇!……”他的拳头擂着水泥桥面,几下便将拳擂得血淋淋的,“我早就对老家伙说过,那么多钱,不能全都存在一个小小的储蓄所里!就是不听我的,以为我操的是份儿没用的心!二十多万,二十多万啊!真的一无所有,一无所有了呀!……”

他蹲不住了,一屁股坐下,双手挠进头发里,号啕大哭。连那半截烟也被搓进了头发里,使他的头发冒起青烟来。

婉儿闻到了一股头发被烧的焦臭味儿。“一无所有了我还活个什么劲儿啊!到了日本还不是得重打锣鼓另开张么?到了日本还不是得当日本的穷人么?挣下二十多万一份家业我活得多累呀我!我再也累不起了呀我呀!刷盘子能刷出一份家业来么?不刷盘子在日本我又能干点儿什么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