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11/12页)
格雷戈里抬头凝视着冬宫长长的外墙,上面好几百个窗户。沙皇在哪儿呢?
“那天早上他没在冬宫,这是我们后来才弄清楚的,”格雷戈里对卡捷琳娜说,他发觉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个失望的信徒般的怨恨和苦涩,“他甚至没在城里。这位臣民之父去皇家行宫度周末了,在乡间散步,玩多米诺骨牌。但我们当时并不知道,还去觐见他,求他出来见一见自己的臣民。”
人们越聚越多,与沙皇见面的吁求愈发迫切,有些示威者开始讥嘲士兵。每个人都变得紧张而愤怒。突然有一队警卫冲入花园,命令所有人离开。格雷戈里看着,既恐惧又疑虑,他们挥舞着鞭子,见人就抽,有的还用马刀背抽打民众。他看了看妈妈,等她拿主意。她说:“我们不能就这样放弃!”格雷戈里不知道他们究竟盼着沙皇做什么,他只是觉得——就跟其他人一样——只要他们的君主知道他们所受的委屈,他就会以某种方式纠正和弥补。
其他示威者也跟妈妈一样坚决,虽说那些受到卫兵鞭打的人畏缩起来,但没有一个人离开。
接着,士兵们拉开了射击的架势。
前面的几个人跪下来,摘掉他们的帽子,在自己身上画着十字。“跪下!”妈妈说了一句,他们三个全都跪了下来,他们周围的人也都照做,直到大部分都摆出祈祷的姿势。
突然降临的沉默让格雷戈里感到害怕。他盯着对准他的步枪,步枪兵也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像一座座雕像。
然后,格雷戈里听到一声号角。
这是一个信号。士兵们的武器开火了。格雷戈里周围的人喊叫着倒在地上。一个为了看清周围爬到雕像上面的男孩,惊叫一声摔到地上。一个孩子像被打中的鸟一样从树上掉了下来。
格雷戈里看见妈妈脸朝下趴在地上。他以为她是在躲子弹,便也那样趴下。过了一会儿,他扭头,看见了血,她脑袋四周的雪已经被鲜血染红了。
“不!”他大叫着,“不!”
列夫尖叫起来。
格雷戈里抓着妈的肩膀,把她拉了起来。她的身子瘫软。他盯着她的脸。一开始,他被自己看见的一切弄蒙了。他看见的究竟是什么?她的额头和眼睛现在已经血肉模糊,无法辨认。
还是列夫说出了真相。“她死了!”他哭喊起来,“妈妈死了,我母亲死了!”
枪声停止了。四周,人们都在逃命,有人狂奔,有人一瘸一拐,有人在地上爬。格雷戈里竭力思考着。他该怎么办?他得带着妈妈离开这儿,他作出了决定。他把胳膊伸到她的身体下面,把她抱了起来。她身子不轻,但他很壮实。
他转过身来,寻找回去的路。他很奇怪自己眼前一片模糊,然后意识到他在不停地流泪。“快走,”他对列夫说,“别叫了,我们得马上走。”
广场边上有个穿蓝色束腰工装的老人拦住了他们,眼含泪水,脸上满是皱纹。“年轻人啊,”他对格雷戈里说,声音里带着愤怒和痛苦,“永远不要忘记,”他说,“永远不要忘了今天沙皇在这儿犯下的谋杀罪。”
格雷戈里点点头:“我不会忘的,先生。”
“愿你活得长久。”老人说,“活到能为沙皇所犯的恶行复仇的那一天。”
“我抱着她走了大概一里地,后来累了,就上了电车,仍旧抱着她。”格雷戈里对卡捷琳娜说。
她盯着他,那张美丽、但伤痕累累的脸苍白而惊恐:“你带着死去的母亲坐电车回家?”
他耸耸肩:“当时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着奇怪的事情。确切地说,当天发生的一切都很奇怪,所以无论我做什么都不算出格。”
“那些坐车的人呢?”
“售票员什么也没说。我猜他大概吓坏了,忘了把我赶下去,他也没找我要车钱,当然我也没法付钱。”
“所以你就坐下了?”
“我坐在那儿,怀里抱着她的尸体,列夫坐在我旁边,一直在哭。那些乘客只是盯着我们。我不在乎他们怎么想。我正在琢磨我该怎么办,就决定把她带回家。”
“就这样,刚十六岁,你就成了一家之主。”
格雷戈里点点头。虽然回忆十分痛苦,但他从她的专注倾听中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她看着他,听他说话时嘴唇微张,可爱的脸上交织着迷恋和惊骇的复杂表情。
“那段时间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就是没有任何人帮我们。”他内心又被独自面对一个充满敌意的世界的恐慌占据了。这段回忆一直让他怒火中烧。已经结束了,他对自己说:我有一个家,一份工作,我的弟弟已经长大成人,强壮又英俊。可怕的日子已经过去。尽管如此,但他总想掐住某个人的脖子——一个士兵、警察、政府大臣或者沙皇本人,他要使劲捏住,掐到他咽气为止。他闭上眼睛,颤抖着,直到这种感觉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