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9/12页)

他的心狂跳着。他以前也给别人清洗过伤口,但从未经历过这种眩晕的感觉。他觉得自己就要做出某种愚蠢的事情了。

他打开窗户,泼掉了盆里的水,让院子里的积雪染上了一片粉红。

他脑子里闪过一个疯狂的念头:卡捷琳娜可能只是一个梦。他转过身,心想她坐的那把椅子一定是空的。但她在那儿,正在用那双蓝绿色的眼睛看着他,他发觉自己希望她永远不要消失。

他猛然意识到自己可能爱上了她。

他以前从来没有想过这些。他平时忙着照顾列夫,没有考虑恋爱的事。他并非处男,曾跟三个不同的女人发生过关系。但那些经历毫无乐趣可言,大概因为她们没人能让他太在乎。

但现在,他内心战栗着想,整个世界上他最最期盼的,就是跟卡捷琳娜躺在墙边的窄床上,亲吻她受伤的脸,对她说——

对她说,他爱她。

别犯傻了,他对自己说。你一小时前才刚遇见她。她并不想从你这得到爱情,只是想借点钱,找到工作和睡觉的地方。

他“咣当”一声关上窗户。

她说:“你还给你弟弟做饭,你的手那么巧,可你能一拳把警察打趴下。”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刚跟我讲了你父亲是怎么死的,”她接着说,“但你们还小的时候,母亲也死了,对吗?”

“你是怎么知道的?”

卡捷琳娜耸耸肩:“因为你还得当一个母亲。”

按照旧俄历,她是1905年1月9日死的。那天是个星期日,随着时间推移,这一天后来被称作“血腥星期日”。

格雷戈里当时十六岁,列夫十一岁。两个男孩跟妈一起在普梯洛夫机械厂工作。格雷戈里是铸造学徒,列夫扫地。这年的一月,他们三个人都参加了罢工,跟随圣彼得堡其他工厂的十万多工人争取八小时工作制和组织工会的权利。在九日那天上午,他们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走上街头,手牵着手,踩着新雪去普梯洛夫机械厂附近的一座教堂。做完礼拜后,他们加入了数千名工人的队伍,从城市各方朝冬宫的方向行进。

“为什么我们要游行呢?”小列夫抱怨道。他宁愿呆在家里,在狭窄的巷子里踢球。

“因为你的父亲,”妈妈说,“因为王子和公主是害人的畜生。因为我们要推翻沙皇和他们的同类。俄国不成立共和国,我就不会停下。”

这是圣彼得堡的一个好天气,寒冷但是晴朗,格雷戈里的脸被太阳晒得发热,他的心也被参与正义事业的同伴之谊温暖着。

他们的领袖是加蓬神父,他就像《旧约》中的一位先知,长长的胡子,说着《圣经》上的话,眼中闪烁着荣耀的光芒。他并非革命党人,他的自救会是经政府批准的,每次聚会都以主祷文开场,结束时要唱国歌。“我现在觉得是沙皇有意让加蓬这样做,”九年后,格雷戈里在这个可以俯瞰铁轨的房间中对卡捷琳娜说,“就像是个安全阀,用来缓解改革的压力,让它通过无害的茶会和乡下舞会释放出去。不过这个办法没起作用。”

加蓬穿着白长袍,手持十字架,带领队伍沿着纳尔瓦公路游行。格雷戈里、列夫和妈妈紧靠在他的身边——神父鼓励全家参加的人走在前面,并告诉他们,士兵绝对不会对孩子开枪。在他们身后,两个邻居举着沙皇的巨幅画像。加蓬告诉他们,沙皇是他的臣民之父。他会倾听他们的呼声,压制那些铁石心肠的大臣,答应工人的合理要求。“我主耶稣说:‘让小孩子到我这里来。’沙皇也说了同样的话。”加蓬喊道。格雷戈里信任他。

他们接近了纳尔瓦大门,那是一座巨大的凯旋门,格雷戈里记得自己正抬头仰望那六座巨大的战车雕像,然后一队骑兵朝游行的人群猛冲上来,简直就像纪念碑顶上的铜马轰然落下,一个个突然变活了。

有的示威者逃开了,而有的倒在了锤子般乱踏的马蹄下。格雷戈里僵在那儿,妈妈和列夫也吓呆了。

士兵们没有抽出武器,看来只是想把人吓跑。但工人实在太多,几分钟后,骑兵掉转马头,撤了回去。

游行的人群重新聚集起来,这一次完全是另一种气魄。格雷戈里觉得现在非闹得天翻地覆不可了。他琢磨着面对他们的大队人马,那些贵族、大臣和军队。他们要做出什么事情来隔断民众,不让他们去跟自己的沙皇说话?

这个问题几乎立刻就有了答案。越过前面的头顶,他看见了一队步兵,让他惊恐不已的是,他们摆出准备射击的姿势。

前行的人群慢了下来,人们意识到即将面临的危险。加蓬神父离格雷戈里只一步之遥,这时他转过身来,向他的追随者大声喊道:“沙皇绝不允许他的军队射杀他热爱的臣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