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掌下面的土地(第9/14页)
爬上岭顶,她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坐下来休息,正好俯瞰刚才走过的河谷,她可以看见下方的河水与河边的道路,右方茫茫绿树中的一小片白色,是那座礼拜堂。
她转头向前面看,目光由远方灰蒙蒙的冷山回掠而下,凝注在布莱克沟上。从这么远的地方望去,她的房子和田地井井有条,四周环绕着她的树林、她的山岭、她的小溪,看不出丝毫破败荒凉的迹象。但她知道,如果不走,就必须雇佣帮手。不然,照本地植物丛林般疯长的势头,她的农田和庭院很快就会被杂草、灌木所覆盖,直至房子彻底消失在郁郁葱葱的绿色之中,如同睡美人被荆棘环绕的宫殿。可是,她怀疑能否找到合意的帮工,因为所有身强力壮能干活的人都去打仗了。
艾达坐在那里,视线沿自己农场大概的边界逡巡一周。被目光圈住的土地显得异常辽阔,自己竟然成了它的主人,对她来说仍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尽管整个过程的来龙去脉她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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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年前,她和父亲搬到山里,指望父亲的肺病能由此好转。痨病一直在缓慢地侵蚀着门罗的肺,最后他每天要咳红半打手帕。他在查尔斯敦的医生把全部希望寄托在凉爽清新的空气和运动上,给他推荐了一处著名的高原疗养胜地,那里有一家很不错的餐厅,还有温泉浴场。但门罗可不想去一个病殃殃的有钱人扎堆的地方静养。相反,他在山区觅到一间和自己同一教派的教堂,那里正缺少一位牧师,门罗寻思着,有用的工作会比乌烟瘴气的硫磺水更有疗效。
他们立即登程,乘火车去南卡罗莱纳北部的铁路终点站斯帕坦堡。这是一座依山而建的粗犷的城镇,他们在此耽搁了几天,住在一家勉强可称之为宾馆的地方,直至门罗雇到骡夫,把他们装进柳条箱的行李运过蓝岭,送到冷山村。在此期间,门罗还买了一辆四轮马车和一匹驾车的马。门罗向来买东西总是能交上好运道,他恰好碰上一位马车匠,正在给一辆崭新漂亮、上着黑漆的轻便双轮马车最后进行打光,此外,那人还有一匹膘肥体壮的花斑骟马,与马车正好相配。门罗没还价就把它们都要了下来,马上从钱包里数出钱来交到车主长满黄色老茧的手里。没用多少时间,一切都办妥了,门罗就此拥有了一辆对于乡村传教士来说着实华丽的坐驾。
这样装备停当后,他们赶在行李前头就上路了,第一站到达小镇布莱瓦,这里没有旅店,只有一间寄宿舍。他们不等黎明,就在幽蓝的晨曦中启程赶路。这是春日一个怡人的清晨,马车从小镇穿过时,门罗说他已经打听到,晚餐时就可抵达冷山。
那匹骟马似乎游兴高涨,它甩开四蹄,拉着轻便马车撒欢疾驰,两只高高的车轮旋转若飞,闪亮的轮辐迎风嗡嗡做响。
上午天气晴朗,他们一直在向上行驶。车道束缚在两侧浓密的枝叶和灌木之间,在一个狭窄的山谷中,山路呈之字形往复迂回攀升,似乎没有尽头。头顶的蓝天被两边黑黝黝的山壁遮住,只露出一线。他们两次跨越弗伦奇布罗德河,还曾紧贴着一个瀑布驶过,冰凉的水花都溅到了他们脸上。
艾达此前只见过岩石嶙峋的阿尔卑斯山,这个植被茂密的山区对她而言新奇又陌生。到处生长着在林木稀疏的沙质低地上看不到的枝繁叶茂的树木。栎树、栗树、鹅掌楸高大的树冠互相纠结,遮天蔽日。靠近地面处,映山红和杜鹃花连成一片,密不透风。
这里糟糕透顶的道路也让艾达心头忐忑,路面崎岖,车辙深深,与低地宽阔的沙土干道根本不能相提并论,简直不像人修的,而是牲口踩出来的。每转一次弯,路的宽度都变得更窄。艾达相信,用不了多久,道路就会彻底消失,他们将迷失在一片丛莽之中,没有路径,深沉无际,跟当初上帝第一次说出“树木”一词,然后凭空而起的森林一样。
门罗却是兴高采烈,完全不像一个最近还在咳血的人。他片刻不停地左顾右盼,似乎是奉命要记住每一点地形变化、每一片绿色,不然就得受死;时而还突然高声背诵几行华兹华斯的诗句,把马儿吓一大跳。当转过一个弯,停车远眺已经被抛在身后的灰茫茫的旷野,他放开喉咙吟道:“世上没别的能比这更加美丽:要是谁竟能忽略这动人美景,那么,这人真有个迟钝的性灵。
下午,东风吹动,天空积满了翻卷的乌云。他们来到车道山口,在一片黑枞树林前将马勒住,由此向前,山路追随着鸽子河一条湍急咆哮的支流,陡然下跌,让人惊心动魄。前方,六千多英尺高的冷山巍然耸立,顶峰笼罩在团团乌云和白雾之中。脚下的山口与冷山之间,峭壁峡谷交错纵横。在这样一个寂寥的地方,门罗再次请出他最喜爱的诗人,大呼道:山溪湍急,凝视片刻,即令人头晕目眩;放荡不羁的云朵和云上的天宇则变换着骚动与平静、黑暗与光明——峡谷中所有这一切都像同一心灵的作品,同一脸庞的容貌,同一棵树上的花朵;是那伟大《启示录》中的文字,是永恒来世的象征与符号,属于最初、最后、中间、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