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第10/21页)

很难讲明白炸鱼、薯条、便宜红葡萄酒下肚感觉有多好,尝起来味道很好。老希腊人自己给他们做咖啡,装在小杯子里,又浓又黑又香,他给他们吃女儿做好的核桃糕点。一切很异样,又亲切热情。椅子简简单单,让人安适,这地方也同样让人宾至如归,心满意足,吉米·比奇洛想,只要夜晚不到头,除了待在这儿,世界上随便哪儿他都不想去。

7

一九四八年秋天,多里戈·埃文斯在悉尼走下道格拉斯DC-3运输机,看到她在等他,感到既惊骇又深受触动。日本人、德国人或许在一九四五年屈服了,但多里戈·埃文斯还没有也不打算屈服。他要英勇地继续他的战争,热情接受每个送上门来跟逆境、阴谋、风险外交、冒险行动打交道的机会。这些机会自然送上门来得越来越少。多年后,他觉得很难承认,在战争期间,他在某种本质意义上是自由的——虽然有三年半他是战俘。

因此多里戈·埃文斯尽可能推迟回国,在遍及东南亚的各种部队机构里做事——经手遣返军人、建阵亡者墓地、战后重建等各项事宜。这样工作了十九个月,资金用罄,他面临一个选择:继续军队里的常规职业还是考虑平民生活的诸多可能性。他完全不了解这些可能性会是什么,但突然间它们似乎很有吸引力,而军队不再是无拘无束找乐子的短途旅行,它的失败,它的胜利,还有活着的人——活着的人!——它们不断地把既定的东西撕成碎条,把每样紧实的东西溶解成空气。财富、名气、成功、吹捧——所有这些后来发生的事好像只会加剧那种漫无目的的感觉,他将在平民生活中体验到这种感觉。他从未能向自己坦承,是死亡赋予过他的生活以意义。

“逆境使我们的潜质得以最好发挥,是平常日子在毁掉我们。”坐在他旁边的那个矮胖的阵亡者墓地委员会军官说——当时那架DC-3上下颠簸得非常厉害,正向下盘旋,穿过一阵强气流,进入悉尼上空。

他穿过停机坪,向一小群他从未打过交道的陌生人走去,他决心已定,要有效应对他不熟悉的平民生活,在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之后的七年间,他克服了那么多障碍,这次也同样——凭着魅力和勇气,知道时间会很快冲刷掉之前做过的种种蠢事,时间好像对世间万物都这样,或者说在他看来如此。

“向前冲。”他对自己低声说,同时把脸收聚成一个他认为被人看作是很有魅力的微笑。

一个按大众标准说很漂亮的女人挥动着一只戴手套的手,他知道这个手势约定俗成的意思是传达满腔的感情,这些感情约定俗成——欣悦、狂喜、释然——那是爱,他假定;是被确证的忠诚,他害怕。这些对他全值不得什么,因为他对它们一无所感。虽然谈了几句,他认出她的声音,但这儿的暑气好像温乎乎、空荡荡的,在习惯了亚洲必有的热气蒸腾之后,这空气不知怎的让他感到受挫;他们亲吻,甚至到这时候,他还记不起她的名字。她的嘴唇似乎很干,很让人感觉受挫——像亲吻尘屑——然后,谢天谢地,他终于记起来了。

“艾拉。”他说。

对,就是这个名字,他想。这名字感觉比锈铁还被销蚀得严重。

“噢——艾拉。”

“噢,艾拉。”他更柔声地说,希望只要使劲说她的名字,说的次数够多,别的什么话——自圆其说的话,把这名字、他和他们连贯起来的话——或许会滚到舌尖上。但是没有。艾拉·兰斯伯瑞只是微笑。

“什么也别说,亲爱的,”她说,“不要说假惺惺的话。我不能忍受假惺惺的男人。”

“但我彻头彻尾地假惺惺。除此之外,我什么也不是。”他说。

他话音未落,她又在笑——索然无味,无所不知,又全然无知——他会发觉这笑越来越令他不快,那出乎意料的干巴巴的嘴唇告诉他事情全安排好了,他什么都不用担心。他想起一九四一年他向她求过婚,为了亲吻她的乳房。他记得那是最后一晚,大家将得知那晚是他出征前和艾拉共度的最后休假时间,他无法停下来不想艾米。为了从艾拉的追问中得到解脱——她问他为什么还没求婚——为了逃避他对艾米无休止的念想和由此而生的负罪感,他努力想在这迷径交错中找到脱身之计,结果被领到艾拉的乳沟,结果他不得不向她呈上那个高深莫测的疑团:“艾拉,你会跟我结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