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第9/21页)

里面有几个老妇人在煎锅上正忙乎,在店内卖鱼的地方,一个男孩正使着浑身劲儿擦洗展示柜台。羊头莫顿问尼基塔瑞斯先生在不在。这个工作狂不见了,接着又从店面后头冒出来,身边跟着一个小个子老头——干巴巴的身体完好保留了年轻时当泥瓦匠时说话不多却坚定不移的气派。他满头银发,皮肤是一种有人想擦干净但又没擦干净的污渍的颜色,黑眼睛潮乎乎的,有一种荒芜、贫瘠的感觉,身上散发着烟草和八角香料的气味。

“尼基塔瑞斯先生,我们……”吉米·比奇洛说。

“想吃什么到那位女士那儿点。”

“我们……”

“帕菲迪斯太太在那儿,她会照应你们。”他一边说,一边用一根骨节凸出的手指点着。

“我们来向你说对不起。”吉米·比奇洛说。

“我们有一个同伙。”羊头莫顿开始说。老希腊人这次没说话,听羊头莫顿讲关于他们的故事。他身体前倾,弯得很低,很难看到莫顿的眼睛,而莫顿则一直盯着铺着黑白瓷砖的地面。

羊头莫顿讲完了,吉米·比奇洛说他们想赔钱给老伙计尼基塔瑞斯——打破的玻璃,那些鱼,还有所有别的损失。

老希腊人迟迟不作答。他抬起眼睛四下看,转着头把他们逐个打量,微微点着头。

“他是你们的伙计?”

跟所有移民一样,对不是母语的英语中那些历史最长、意思最实在的词,他似乎有一种无懈可击的直觉。他说“伙计”的语气完全没有“同伙”这个词容易发生歧义的滞重感。

“他是我们的伙计,”羊头莫顿说,“我们大家的伙计。”

羊头莫顿掏出钱包。“该付多少钱,尼基塔瑞斯先生?

“我的名字是马库斯,但叫我马可。”他说。

“尼基塔瑞斯先生。那是你的窗户,可是我们把它砸碎了。”

他伸出一只颤巍巍的苍老的手,把它摆着。

“不,”他说,“把钱拿开。”

他问他们饿不饿,不等回答就说他要请客,说他们不得推辞。

“坐下吃,能吃是好的,孩子们。”老希腊人说。

这些兵互相看着,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们是我的客人,”他说,一边拉出一把座椅,把一只手放在吉米·比奇洛肩上,“请,请坐下,你们一定得吃。”

就这样,这些兵坐下了。

“你们喜欢葡萄酒?我有些红葡萄酒,你们也许会喜欢。按理说我不能给来店里吃饭的客人上酒,所以别大张旗鼓,但你们想喝多少就喝多少,孩子们。”

他走到煎锅那儿,给滤网内装满薯条,走回来。

“你们喜欢星鲨还是蔻塔鱼?有人喜欢星鲨,可是听我的,蔻塔鱼骨头多,这没错,但味儿好。非常好。你们一定得吃。能吃就好。”他说。

他把鱼和薯条拿来,放到桌上,在柜台后面用小玻璃杯斟满红葡萄酒,也拿过来了。他跟他们坐在一起。他们吃,他让他们聊天。他们说得没劲了,他捡起话头,说今年冬天这样,预示明年夏天杏儿的长势会好,是的。然后,他第一次说起他自己,说他来自利普索斯岛,那儿生活很美,但也很严酷,他说起死去的妻子,他说他们都年轻,日子还很长。富足的日子。好日子。是的。他说起人们跟他说,来他店里吃饭让他们感觉快活。他希望真是这样。

“我真的希望是这样,那就没白活着。”

“你有孩子吗?”吉米·比奇洛问。

“三个女儿。好女孩。结婚有了好人家。还有一个男孩。好孩子。好……”

老希腊人结巴了一会儿,听不清在说什么,脸好像从它原本就艰于维系的主轴上歪斜了。他把一只指节凸起的手抬到脸上,像修剪过的杏树老枝在强烈秋风里晃动,好像他想用那只手把脸重新撑起来,使它回复先前对万事有把握的表情。

“一九四三年,他在新几内亚被杀死了,布干维尔岛战役。”他说。

店里客人慢慢少了,店员打扫,收拾,锁门,离开了,店外街声静下来,只很偶尔地,一辆车开过水洼,溅起水花。在店里,他们止不住地跟老希腊人谈这说那,直到时间晚得没一个酒吧还开着门。但他们不在乎。他们继续坐着。他们谈起钓鱼、食物、风向和泥瓦匠的活儿;他们谈起种西红柿、养家禽、烤羊肉、捕小龙虾和扇贝;他们谈起讲故事,说笑话;他们谈的是什么意思根本不重要,他们谈得如行云流水最重要——这本身是易碎却美好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