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第13/21页)

绞架在穿廊后面,崔胜民和其他三个人坐在那儿,等最后一次被铐起来。哪天如果有绞刑,行刑日期没定的死刑犯就在厅里静悄悄地等,能听到那天要被处死的人走上绞架的脚步声和他临终说的话。日本军官喊“天皇万岁!”活板门啪的打开,几乎同时是一声沉重的闷响。

但对他,一个韩国人,这样的态度有什么价值和好处?崔胜民想。他为他的国家什么也没做过,他的国家为他什么也没做过。他没有什么特别的信仰。他想到他的父母,想象他们得知他死讯后的剧烈痛苦,他明白,关于他为什么死,他连一个充足理由都给不了他们——除了五十块钱一个月的薪水。

他们在等待死亡的接待室里候着,一个被判死刑、名叫最上健二的看守在唱歌。他们在同一个战俘营里干过一阵子。他们叫他“山狮”,但他从没伤害过任何人,他也得死。崔胜民记得一个澳大利亚人唱歌,还有他怎样使这个澳大利亚人不唱了,但对最上健二唱歌,他无法干预。日本军官单个儿行事充满自信,对别人满不在乎。接着,他们被带回各自的牢房。

他睡不着。他几乎痛苦地感到活着、醒着,想要品尝、经历他生命的每一秒。对无法逃走感到恐慌,对没拿到五十块钱感到愤怒,为了使他的心不要在这两者之间狂乱地反复,他尽力去想其他人在被绞死前是怎样应对的。

“为伟大韩国加油!”走着他厄运难逃的十三步,一个韩国人高喊。

什么伟大韩国?崔胜民不明白。我的五十块钱呢?我不是韩国人,他心里对自己说。我不是日本人。我是一个殖民地的人。我的五十块钱在哪儿?他想要知道。在哪儿?

当农民的父亲想过让他受教育,但日子艰难,上了三年初级小学,知道了一些日本神话和历史,他就离开学校,到一个韩国人家作用人。他们给他提供住宿,每月给他两日元,经常殴打他。他当时八岁。十二岁时,他到一个日本人家做工,他们给他住,给他每月六日元,给他视情况而定的抽打。十五岁时,他听说日本人在招募看守——为了叫他们去位于帝国其他地方的战俘营里工作。薪水每月五十块。为了相似数额的薪水,他十三岁的妹妹向日本人报名去伪满洲国当慰安妇。她对他说她会在医院里帮着照护军人,跟他一样,妹妹非常兴奋。她不认字,也不会写字,他再没从她那儿收到一言半语,自从知道慰安妇是干什么的,他尽力不去想她,如果想了,他盼她死,为了她好。

他有很多名字,韩文名崔胜民,在釜山,他们给他取的日文名是三谷明也,点名时他对这名字说“到”,现在看守用他的澳大利亚名字“巨蜥”,他意识到他根本不知道他是谁。被判死刑的其他人中,有些对韩国和日本持有坚定不移的看法——战争、历史、宗教、正义。崔胜民认识到他对什么都没看法。但在他看来,其他人的看法好像不比没看法强,因为那不是他们的看法,而是口号里、无线电里、讲演里、部队手册里的观点,跟他们在日军受训时吸收的观点一样,在吸收过程中,他们忍受了没完没了的殴打。在釜山,因为声音太低,站姿不正确,他们扇他耳光;因为太韩国化,他们扇他耳光;为了向他演示怎样扇别人耳光——能多狠就多狠——他们扇他耳光。崔胜民对此恨死了。他想离开,回家去。但他知道,如果这么做,他会受惩罚,更糟的是他的家人会受到惩罚。他们说抽他耳光是为了使他成为意志坚强的日军战士,但他知道他永远不会成为日军战士。他会是监狱看守,看守那些算不上人的人,在死亡和投降之间优先选择后者的人。

坐在死囚牢里,在无望中,崔胜民多想拥有一个自己的看法。他希望,在这长夜之间,一个看法最终灵光一现,使他能自由表达,一个使他理解、同时体验到内在宁静的观点。他希望跟信仰天皇的日本军官或信仰韩国的韩国看守一样。也许他原先该要比五十块钱多的薪水。但没有什么看法灵光一现,倒是早晨来得真是太快了。

牢房开始亮起灯,他渴望拥有宁静,他需要这种感觉——当他是一个孩子,在日本人家里做工时,他首次经历了这种感觉。那个日本父亲是苏格兰训练出来的工程师。他穿斜纹软呢,也像英国人一样,有一只宠物狗,它比崔胜民吃得好得多,在这家的餐桌上,总有上好的食物喂它。那家人爱那只狗,崔胜民每天的任务之一是带它散步。狗的眼睛很大,看崔胜民时头上下耸动,等着他再甩出一根棍子。有一天,它跟崔胜民一起去集市买东西。崔胜民抄近路走几条后街,不小心大脚趾磕到横在路上的旧砖头。在狂怒中,他捡起砖头,狗把充满无保留的信任和喜爱的眼神投向他,头左右摆动,等崔胜民像扔球和棍子一样把砖头扔出去。崔胜民把砖头举起,狠狠地砸在狗头上,一下接一下,直到血和软骨把手弄得又黑又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