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第15/21页)
尽管为人行事不合群,他还是开始跟医院一个名叫佐藤贺茂哉的医生下围棋,这成了习惯。经过几年时间,习惯变成信任,接着,信任变成一种不张扬的友情。来自大分市的佐藤对病人非常尽职,是一个寡言谦卑的人,不像别的医生,他有一个奇怪的习惯:从来不穿白大褂。佐藤围棋下得比中村好得多,一天晚上,这个曾经的军人问这位外科医生,下好围棋的秘诀是什么。
“是像这样,木村先生,”佐藤说,“万事万物都有一个程式和结构。只是我们看不到。我们的任务是找出这个程式和结构,然后,作为这个程式和结构的一部分在其中运作。”
佐藤看出老兵显然没怎么听懂。由此,用两根手指轻轻推压中村的腹侧,他接着说。
“如果我要切除阑尾,我会从这儿开始,按照我在九州学到的程式和结构,把肌肉分离开,然后,我能在那儿把发炎的阑尾切除,给病人造成的危险和压力都尽量小。”
从这儿,他们谈起九州这个日本最好的医科大学之一。中村记起在报上读到一个报道,说是一些医生受到审判并被关押,因为美国人指控他们不用麻醉药活体解剖美国飞行员。读的时候,中村很愤怒,现在提起还怒气冲冲,讲完了,他情绪激烈地说——
“美国人撒谎!”
佐藤从棋盘上抬起头,又低下去,把一粒黑子放下。
“我在那儿,木村先生。”佐藤说。
中村盯着佐藤,直到谦卑的外科医生抬起眼睛,也盯着他,眼神格外锐利,是中村未曾见过的。
“战争快结束时,我是那儿的实习医生,在石山福次郎教授手下。有一天,我被叫去把一个美国飞行员从他被看押的牢房里带来。他个子好高,鼻子很窄,一头卷卷的红头发。他负了一处伤,是被抓他的士兵用枪射的,但他信任我。我向他指了手推四轮担架床,他就自己躺到了上面。我被告知把他带到解剖学系的解剖室,而不是外科手术室。”
中村的好奇心被激起了。
“到了那儿呢?”
“到了那儿,他还信任我。我指着解剖台。房间里满是人,几个医生,以及护士和其他实习医生,再加上几个军官。石山教授还没到。美国人实际上是自己站起来,在解剖台上躺下的。接着,他向我眨眼。你知道美国人这么做是什么样子。眨一下眼,然后满脸笑,就像我在跟他玩恶作剧一样。”
“接下来,他被麻醉,石山教授在伤口上动手术。”
佐藤把又一颗棋子握在手里,拇指来回摩挲它打磨得圆滑光致、凸面透镜形状的表面,像在按摩一只失明的黑眼睛。
“不,”佐藤说,“两个勤务兵把他的四肢、上身和头用皮带绑在台上。这期间,石山教授到了,他开始向其他人讲话。他谈到解剖活体有利于获取重要的科学资料,会在将来临的大战中帮助我们的战士。要做到这点很不容易,但所有伟大的科学成就都要求牺牲精神和坚定执着。通过这种方式,他们作为医生和科学家就有能力证明自己配得上是天皇的忠仆。”
中村看着棋盘,但他脑子里想的不再跟棋局有关。
“我记得那时我为自己在那儿感到骄傲。”佐藤说。
在中村听来,佐藤说的一字一句都完全合情合理。说到底,同样的论证——在不同情况下被设计得不同——也控制了他整个的成年生活。尽管他没细想过,但佐藤讲的事有他熟知的程式和规律,它们使中村再次确信,即使石村教授不用麻醉药,他的做法也合乎常规,合乎道德。
“美国人还不反抗,”佐藤接着说,“他做梦也想不到要发生在他身上的事。石山教授动手前,我们所有人向病人鞠一躬,就像是一例常规手术。也许这又让他安心了。石山教授首先切进他的腹部,把肝脏切去一部分,然后,把伤口缝合。下一步,他割掉胆囊和一部分胃。刚开始,美国人看上去是一个聪明有活力的年轻人,然后就变得衰老、虚弱。他的嘴被堵住,但他很快连喊都不喊了。最后,石山教授割掉他的心脏。心脏还在跳。他把它放在秤上,计量针在抖动。”
佐藤的故事淹没了中村,像涨水的河淹没堆积着大石块、突出地面的岩床。水在他的四周缓缓流动,在他的身上冲刷,最后淹没了他。但他的内心一无所动。尽管这故事说明美国人讲的是真的,而他中村错了,但在中村看来,这件事发生的理由再合理不过,以至于他觉得把活着而且意识完全清醒的人切开没什么大惊小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