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诗人的自我修养(第5/6页)

石英一看他点了头,大喜过望,拿出一只小银镯子来,塞给他。这镯子口径跟一块自来白差不多,显然不是给大人戴的。两人进屋以后,白狗回想起石英结婚以来这些日子,因为只有一间破屋,所以他们只能用竹屏风隔出两块空间来住,石英跟媳妇有没有制造过孩子,他当然是听得真真儿的了。白狗心想,就冲这种住法,也不能在这儿待下去了。当天夜里,他给石英留下了一封信,然后连夜出山,投奔军代表去了。

白狗留给石英的信里,除了告别,还提出了三个问题:

1.如果我们都生了男孩或女孩,怎么办?

2.我们那里到二十岁才结婚,你们这里十六七就结婚了,这个时间差怎么处理?

3.等到二十多年后,我的孩子拿着镯子来找你的孩子,你的孩子已经结婚了怎么办?

这些问题是指腹为婚领域的经典FAQ,历史上也有很多答案,最常见的三个答案是:结拜兄弟/姐妹、等、不可能。石英大概也会这样回答,如果他能看懂的话。白狗留下了老家的通信地址,但他知道石英不可能给他写信。他这一走,石英对他一定失望透顶,但他一定要回到山外面去。什么才华流失,这些不过是借口罢了。他在信的最后附了一首《水调歌头》,体现了他的真实水平。至少不是张宗昌范儿的。

白狗就这样回到了老家,又辗转去了内蒙古。他娶了当地的姑娘,1972年生了一个儿子。他把镯子给儿子戴上,结果儿子总是咬它捏它,把镯子都捏变形了。这一年距离白狗离开山窝已经四年了,等这个孩子二十岁时,石英的孩子大概已经二十三四岁了,女孩的话这在当地是不可能不嫁人的年龄了。

听到这里,我们都觉得故事既狗血又传奇,但隐约有什么地方感觉不对。我们看着眼前的白老板,觉得故事的结局大概已经能猜到了,结果等我们往后一听,不但发现了不对的地方在哪儿,还发现之前的狗血和传奇都根本算不上狗血和传奇。而且结局也猜错了。

在革命斗争形势的不断变化中,白狗渐渐把这件事放在了一边。他把精力放在革命诗歌的创作上,写下了很多不朽的诗篇,但在“文革”末期,郭沫若先生发表了《水调歌头·粉碎四人帮》之后,白狗自惭形秽,把这些手稿都撕了。这一年,他有了第二个儿子,此时大儿子四岁,石英的孩子七八岁。

白狗的大儿子叫白新文,二儿子叫白新武。他给这两个儿子起名的时候福至心灵,忽然想到了让白姓不那么负面的办法。比方说,白崇禧这个名字听起来就一点不负面,你只要别用一个现成的动词当名字就行了。

白新文随妈妈,生得细皮嫩肉,说话慢条斯理,兼有近视,戴上眼镜,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白新武随爸爸,身高体阔,孔武有力,性格刚毅,说一不二。两人开始接受教育时,“文革”已经结束了。后来改革开放,白家兄弟都接受了一些先进思想的教育,但反映出来就不太一样。老大变成了一个文艺青年,有点神神道道的,老二则朴实无华,踏实肯干。等到高中毕业时,老大决定浪迹四方,追随其父的足迹,做一名云游诗人,这种想法在九十年代初是很先锋、很浪漫的。老二则考上了大学,学物理。

白狗一看老大的性格如此洒脱,心说正好,你云游去吧,我给你指条明路!于是找个合适的时机,跟白新文把二十年前这段往事说了。按说,这是一段佳话,放在当年,也是既先锋又浪漫,没想到两人一下子说翻了。这是因为“结婚”这个词对刚刚崭露头角的文艺青年和诗人来说太烟火气、太世俗、太不浪漫了,何况还是去跟山里的村姑结婚。白新文说:“我又不认识她,我们之间能有爱情吗?”爱情这个词在那个年代也就能从白家哥们儿嘴里说出来。

白狗勃然大怒,二十年来积蓄在心头的压力一下子喷薄而出。他说了一大串没过脑子的蠢话,把自己都震惊了。比方说:我跟我的救命恩人指腹为婚,这是多么神圣的约定,我怎么能放任你破坏它!这种话在当时来说是标准的屁话,尤其不应该从一个经历过革命洗礼的人嘴里说出来。当时的人们虽然不太好意思公然谈论爱情,但私下里谈得很欢,而且非常反感包办婚姻。年轻人接受了西方先进思想,认为自己是为自己而活,不是为父母而活,你跟别人瞎约定,干我鸟事,我刚起床牙还没刷呢。父子俩闹翻了之后,白新文就带上几个零钱,离家出走,重游大串联老路去也。

这一年白新武二十岁,白新文二十四岁。石英的孩子如果健康地活着,恐怕已经二十七八岁了。很难想象在当地这么大年纪的姑娘还没嫁人。白老板的故事讲到这里,我们都已经发现了之前感觉不对的地方问题之所在——白老板看起来很年轻,而且高大威武,他听起来不像哥哥白新文,倒像是弟弟白新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