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诗人的自我修养(第6/6页)

白老板像所有擅长讲故事的人一样,在这里给我们拴了个扣,忙活生意去了。我们愣在当场,慢慢消化着这个故事。故事讲到后来,节奏明显加快了,这是因为结局已经显而易见,我们所有人都猜错了。白狗没有毁约,真把自己的儿子送来了这个山村。不但如此,他还真的找到了石英的孩子;不但如此,石英还真的生了个女孩;不但如此,这个女孩还真的等到了二十八岁没有嫁人;不但如此,两人还真的结了婚;不但如此,结婚后他们还开了家门脸这么大的饭馆,现在有了女儿,看起来日子过得美极了。我这一串“不但如此”如果放在高考试卷上,作文准保得零分,但是这些让我们吃惊的事情联系得太紧密了,我只好这么写。

却说当年白新文出走后,白狗一筹莫展,整日里饮酒消愁。白新武锐身自任,表示愿意为父亲完成这个重大的约定,令白狗又惊又喜。后来的事情我们都知道了,白新武辍学来到这个古村,找到了石英的女儿。石英的妻子1982年死了,但石英还活着。九十年代末,一家旅游集团开发当地旅游资源,发现了这个依山傍水的古村。他们保留了村内所有居民和住房,投资让他们开店做买卖。后来,山上修路,一部分村民的房子和山地被占,得到很多补偿款,石英家就在其中。这个砍柴少年如今已经比我们在座的任何一个人都有钱很多很多倍了。他六十多了,早就不砍竹子了,在后院陪孙女玩火烧战船,很少到前面来。

他当年砍竹子的那个地方,如今也开发成了一个旅游景点,想看看他砍过的竹子,非得交三十块钱才行。墙上那些七扭八歪像是用脚写的书法作品就是他写的。也算自成一体吧。

同行的有个作家问白老板:“你就是弟弟白新武?”

我真想泼他一脸奶茶。

白老板一笑:“讲这半天,你要连这点都没整明白,你可真没治。”

我很想见见那个替父亲遵守约定守候了二十八年的白夫人,可惜没见着。掐指一算,这位老板娘如今四十五六岁,年富力强,不知道为什么没在堂上奔忙。可能做什么更大的生意去了。想到这里,我又产生了一个疑问:我该管白新武叫“白老板”还是“白老板娘”呢,这种倒插门老板我还是头回遇到。技术上讲,他媳妇才是老板,他最多叫CEO。

我又问到他哥哥白新文的下落。白老板说他哥哥后来云游得穷了,只好回老家;因为没上大学,没有一技之长,只好种地为生。我问:“他来看过你们吗?”白老板说:“当然来过,可是我没见着,我媳妇见着了。”有一年,白新文云游到此,穷得肋骨透风,饭都快吃不上了。他大概是在附近的巷子里埋伏了很久,等到白新武出门进货,他去找老板娘讨了碗奶茶喝,喝完潸然泪下,对老板娘说:“你真是个好人。”临走时,他用随身携带的钢笔留下一幅字,上面写道:

“有人说/我们的奶茶/挺好喝的/扯犊子/我们的奶茶/是天下最好喝的”

写完又说,我是诗人,我的诗很有名,你们可以印在杯子上,我只能帮你们到这里了。

我看了看杯子上的诗,想不出白新文当时的心情。他想必觉得弟弟正过着自己作为一个文艺青年一生都在梦想的生活——在一个游人如织的古镇里开一家奶茶店。他看到老板娘的时候,心里想些什么,我就没法分析了,因为我这人太猥琐,分析出来也尽是些猥琐的想法。

同行中有个人提出了一个终极思考,他说:“白新文当时肯定有一个跟我一样的疑问——白老板和老板娘之间的感情,到底是不是爱情,值不值得歌颂?”

我说:“这个问题的答案,用我们北京人的话说,你们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