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拾伍夜】青鹭火(第9/10页)
我不知道妻子是否觉得幸福,我也不知道自己怎样。因为首先我就不懂什么叫作幸福,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不过至少我们算不上不幸。
我只是伏案写作,有时外出流浪。
妻子只是守着写作的我,不管我去哪里,都在家中等候。
过了一年左右,妻子病倒了。
她住了几次院,病倒之后一年,在医院过世了。
我照顾她,为她看护,但不觉得特别累人。只是觉得可怜,太可怜了。没有人愿意碰上疾病。家人——大概是我唯一的家人——生病,比自己生病更难熬。我什么忙都帮不上。出于工作性质,我很清楚鼓励和安慰派不上半点用场。
我必须赚取治疗费,所以不能减少工作量。幸而我接到一定数量的稿约。有时我会在病房里写作。妻子说,我会快点好起来,好起来为你洗衣。
一定是因为我的仪容变得寒酸吧。
妻子有许多亲戚,但没有兄弟姐妹,父母也过世了。
对妻子而言,我也是她唯一的家人。虽然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件事。
我买了花。
我是买了花,但为何而买、是什么花,却完全不记得了。不过我主动买花,毕生就只有那么一次。我带着花到病房,但妻子已经离世了。
——就像宗吉说的。
尸体不会动了。我没有摇,也没有捶,但妻子不动了。
我应该摇她,捶她,大哭一场的。
都过了十九个年头,如今我才这么想。那个时候,为何我没有大哭大叫,呼喊妻子呢?
很遗憾,病人过世了。病情突然恶化,没来得及抢救。
——嗯。
我只应了一声。
我至少该叫一声她的名字的,应该叫她的。
——什么嗯。
装模作样也该有个限度。我深深懊悔。是这十九年来,我未曾有过的深深懊悔。
我不是为了逃离什么而来到这里。
我并不是想要甩开一切,获得自由。
我反倒是不愿被抛下,我想和妻子绑在一起。
其实我只是不敢正视与妻子生活的短暂岁月罢了。
然后在这第十九年,我总算想起妻子的脸。
啊啊。
我合上书本。
我没有点灯,所以根本看不见字。
今天是妻子的忌日。
妻子在十九年前的今天……
变成了鸟吗?
我抬头,屋内已是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只有高高堆起的无为书山,黝黑地耸立着。
咯呜。
咯呜咯呜。
死人在啼叫。
是鹭啊。
巨大的青鹭。
会闪闪发光哦。
青鹭火。那是,那是我老婆啊。
我死去的老婆……
我站起来,走出小屋。
太阳还没完全落下。仍是傍晚时分。
景色已经失去了细节。森林、草丛,都化成了暧昧模糊的一团。我仰望屋顶。
什么都没有,不可能有。
森林另一头,是一轮又圆又大的太阴。
天空晦暗,森林幽暗。
我绕到小屋后方。
后方有水井。
——本庄的水很甜哦。
宗吉常这么说。确实,这一带的地下似乎有水脉,也有许多涌泉,水系也十分丰富。我被吸引似的靠近水井。
水井……
据说通往冥界。传说中小野篁 [27]便是通过水井往返现世与冥府。
我望向那圆形的洞穴。
黝黑的水面在遥远的下方。
我放下水桶,汲水上来,用手掬起饮了一口。
冰得刺骨。然后就像宗吉说的,十分甘甜。桶中的水也吸取了薄暮的黑暗,一片黝黑。
我注视着它的表面。
缓缓摇荡着。
薄暮摇荡着。
刹那间。
振翅声起。
一道青色的光辉掠过水面。
我立时抬头。
鸟在发光。
“阿里……”
我大声呼唤妻子的名字。鸟拖着发光的尾翎飞离了。
“阿里、阿里等我!”
我追上去。
鸟会发光哦。
鸟在夜里也会飞哦。
鸟全都是死人哦。
原来是真的。
我跑了起来。踩过泥土、踹开青草奔跑。
我追赶着妻子,进入森林。
鸟。
鸟火。
那是小小的、微弱的火光。确实就像反射阳光的玻璃一般。
因为很黑,所以才能看得那么清楚。
然后,我在森林里。
唐突地回过神来。
我……一时失去理智了。
宗吉的话、笃胤的书、我心中的积郁与不安,这些交织在一起……让我失去了正常的判断力吧。我不懂为何要离开家,也不懂为何要跑。完全是反射性的行动。
妻子。
我应该是在缅怀妻子的。
我挖掘贫乏的回忆,摇晃干涸的情感,只是沉浸于已逝的过去。
那只是单纯的怀旧。
即将迈入五十大关,或许我是变得软弱了。也有可能是受到不安的世局影响,内心逐渐扭曲了。这些不自然的精神状态,由于一点小事而崩坏,使得累积的过往激烈地决堤而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