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相隔十一年的两次访谈(第7/8页)

梁:我小姑在香港,她先去的香港。他(指东普)那时候还不敢回去,我先去打头阵。

定:你们现在再回北京,跟小时候印象里的那个北京,你们觉得差距大不大?除了讲话之外。

东:差距大。思想观念不一样。而且(大陆)还有点崇洋。比如我们都过阴历的生日,阳历的哪一天我们不知道。可是到大陆人说我们不过这个,我们过阳历的。这就是两个世界不一样,这就是几十年的差异么,是不是?

梁:一开放我就回去了,我第一次回去的时候,我不敢讲话,什么都不讲。我下飞机进到城里,就听有人在我背后说:“嘿,快看这个老太太,这么大岁数了,还抹口红!”我就站到那儿了,我就站住了,他大概以为……他就赶紧走开了。

我带我侄女去买桃子,我不晓得要自己带着袋子去买,我还是这儿的习惯呢,我也不会还价,他们要多少我就给多少,他净给我拿坏的,我说你怎么把坏的给我呀,他说噢,都要好的我坏的卖给谁呀,当时我就火了,我说你怎么这样讲话呀,你要多少钱我就给你多少,我信任你我才叫你挑,他一听我讲话不是北京话,他就抬头一看,就给换回来了,旁边的人就说大妈呀这是您哪,要是我们的话他早骂我们了。

我第二次回去带着几个朋友,那不是有街坊的,叫什么,那老太太?

定:街道居委会。

梁:对,非要我们报户口。我们这里有比我年纪大的老太太啊,我说派一个代表去行不行?不行。我们就都去了。冷啊,10月底,11月么,围着围巾哪,到了前门大栅栏,一个老太太拿卫生纸擦鼻子,卫生纸掉地下,马上就有人过来了,五块。

定:怎么都让您给碰上了。

梁:她也不敢讲话,赶快就给五块。到了派出所,那警察不错,警察就讲,都那么大岁数了干吗都来,来一个人就好了么。我说他们叫我们都来,少一个都不行啊。我想你折腾我,我也不干啊,我就说我要粮票,我住20天,你得给我20天的粮票,他就给我们粮票。

定:您要粮票干吗?

梁:是啊,我要粮票干吗,那我也得要,你叫我来我就得要。

我姐姐那时候在上海,是知识分子么,跟我姐夫他们,就给调到新疆,所以他们一直在哈密。“文化大革命”惨了,挂牌子。我去看我姐姐,那时候也没有飞机票,我就坐火车,60个小时的火车,我们可以买软卧,那时候一般还不能够坐软卧。四个人么,下铺没有,给我买的是上铺。下铺有一对夫妇,是司法官。那司法官对我很客气,知道我是台湾人,就跟我聊天。我第一次回去,也不敢穿别的衣服,越朴素越好,我穿了一套黑的西装,到柳园得补票,我也不会补,那司法官就带我去补票,得一个车厢一个车厢走过去,一脚我就踩到人了,他们就睡到地下,吓我一跳。后来我补了票就换车厢了,这个车厢里两个是张家口的工人,一个是宁夏做生意的,他们抽那个烟啊,我的头就晕。等我到了哈密以后,我姐姐他们来接我,要给他们照相啊,这才发现照相机丢了,给我外甥的手表也没了,给他们带的东西全丢了。我最害怕的是拿刀砍人,追着砍,我不是软卧么,就把门给关上了,这是我第一次的经验,真叫我害怕。

东:我们小时候的印象几十年以后不太深了,印象最深的还是来台湾的这个阶段。这个阶段呢,像你们绝对不会了解。我那天不是跟您谈我那个小妹吗,我走的时候她才5岁,等于她完全受大陆的教育,以前的事完全不知道。所以我一回去就跟她抬杠,我说我没有讲错,钓鱼台儿,怎么错了呢,北京人不是讲钓鱼台儿么,她说你错了,钓鱼台不能说是钓鱼台儿。你看我回去这么多次了,1990年到现在十几年了,到今年才算是可以沟通,才算是想通了。

定:是您想通了,还是她想通了?

东:是我想通了,她到现在也想不通。今年去我才知道,原来北京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是外来人口,真正北京人不超过百分之十。百分之九十的外来人,你百分之十的北京人就融化进去了,你没有办法保持你那个。你那个是对吗?你那个是错了,你不对。因为百分之九十的人是对的,那百分之十的人就是错的。

定:您的口音也还是有改变,比如您说“晓得”“不晓得”,我们说“知道”“不知道”。

东:我有时候会想到,破坏中国文化,这是一个最大的罪恶。我们小时候上学也写简体字啊,为什么不可以写简体字,当然可以写,我们小时候上学乱划拉,省事么。但是你有一个什么观念,你把“复”字变成一个字,一个是扣过来的“覆”,一个是“複雜”的“複”,一个是“回复”的“复”,把三个变成一个,意义完全不一样啊,你简化是有一个简化的标准,完全是两个意思么,合并到一块儿,这是什么罪恶?以后不能看古书,看古书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