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1914—1945年的艺术(第6/12页)

尽管如此,我们却可以说,在世界大战及十月革命之后的年月里吸引了先锋派艺术界的是左派,而且经常是革命左派。在20世纪30年代和40年代,以及那反法西斯的岁月中甚至更甚。事实上,由于爆发了战争及革命,使得许多原本在战前与政治无关的苏法先锋派运动,从此也染上政治色彩。不过刚一开始,多数苏联先锋派人士对“十月革命”却无甚热情。随着列宁产生的影响将马克思学说传播到西方世界,并成为社会革命唯一的重要理论及意识形态,先锋派纷纷接受这个被纳粹甚为正确地称为“文化布尔什维克主义”(Kultur-bolshewismus)的新信仰。达达主义兴起,是为了革命;它的继起者,超现实主义,所面对的唯一难题也只在该走哪一条革命路线,而其门下绝大多数,舍斯大林而选择了托洛茨基。莫斯科—柏林联手,是建立于共有的政治共鸣之上,对魏玛文化影响极大。密斯·凡德罗为德国共产党设计了一座纪念碑,悼念被刺身亡的斯巴达克思主义者(Spartacist)领袖李卜克内西和卢森堡。格罗皮乌斯、塔特(Bruno Taut,1880—1938)、勒·柯布西耶、梅耶(Hannes Meyer),以及整个“包豪斯学派”(Bauhaus Brigade),都接受苏维埃委托从事设计——当时在大萧条的背景之下,不论在思想意识或建筑专业方面,苏联对这些西方建筑师的吸引力显然大得多——甚至连从根本上说政治色彩并不强烈的德国电影界此时也开始激进,大导演帕布斯特(G.W.Pabst,1885—1967)的所作所为即可证明。帕布斯特对描述女人的兴趣,显然比表现政治事务浓厚多了,日后并心甘情愿地在纳粹羽翼下效命。可是在魏玛共和国的最后几年,他却曾执导了多部最为激进的作品,包括布莱希特与韦尔(Weill)合作的《三分钱歌剧》(Threepenny Opera )。

悲哀的是不分左派右派,不论他们献身的政治理想为何,现代派艺术家却被当局及群众所排斥——而对手对其攻击之猛,更不在话下。除了受到未来派影响的意大利法西斯是例外,新兴的极权政府,无分左右,在建筑上都偏爱旧式庞然大物似的建筑及街景,在绘画雕刻上钟情激越壮阔的表现,在舞台上青睐古典作品精致细腻的演出,在文学上则强调思想的可接受性。希特勒本人,便是一名饱受挫折的艺术家,他最后终于找到一位年轻能干的建筑家施佩尔(Albert Speer),总算借其之手,一了他那种巨大无朋的创作观念。而墨索里尼、斯大林及佛朗哥将军等人,虽没有这等个人艺术野心,却也都各自兴建了一栋栋恐龙式的大建筑群。因此德苏两国的先锋派艺术,都无法在希特勒和斯大林两人的新政权下生存。原本在20年代作为一切重大先进艺术先驱的德意志和苏联,便几乎从文化舞台上销声匿迹。

如今回溯起来,我们可以比当年看得更为清楚,希特勒和斯大林之崛起,对文化造成多么大的危害。先锋派艺术,深植于中东欧的革命土壤之内;艺术的良种,似乎生长在熔岩纵横的火山上。此中因由,并非单纯出自政治革命政权的文化当局给艺术革命家的官方关注(即物质资助),胜于它们所取代的保守政权——即使其政治当局对艺术本身并无热心。苏联的“教化政委”(Commissar for Enlightenment)卢那察尔斯基(Anatol Lunacharsky),就积极鼓励先锋派艺术的创作,虽然列宁本人的艺术品位偏向传统。1932年被德意志第三帝国赶下台前的普鲁士社会民主政府,也对激进派指挥克勒姆佩雷(Otto Klemperer)鼓励有加,遂令柏林的众多歌剧院成为1928—1931年间最先进音乐的展示场。但是除了这个因素以外,时代的动荡不安,使居于中东欧地区的人,心灵更加敏感,思想更加尖锐。他们眼中所见,心中所感,不是一个美好人间,却是一个冷酷世界。而也正是促成这股冷酷悲情背后的残忍现实及悲剧意识,却令某些原本并不杰出的艺术家们,变得更加敏锐。例如美国的特拉文(B.Traven),原是一名主张无政府的天涯浪子,一度与1919年短命的慕尼黑苏维埃共和国有些关系,此时却拿起笔来,动人地描述了水手与墨西哥的故事,后改编为电影,即为休斯顿(John Huston)导演、亨佛莱·鲍嘉(Humphrey Bogart)主演的《马德雷山脉宝藏》(Treasure of the Sierra Madre ),这部电影即是以特拉文的故事为蓝本拍摄的。若无这部作品,特拉文大概会默默无名终了一生。但是一旦艺术家不再感到人世的苦难荒谬不可忍受,他的创作动力也就会随之失去,所余者只有技术上的矫情,却失去了内在激情。如德国讽刺大家格罗茨(George Grosz)于1933年移居美国后的创作就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