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现实中的社会主义”(第6/14页)
小农大众,也就是苏联人口的大多数,不仅在法律上、政治上均列于次级地位(至少直到1936年的宪法制定为止,不过这部宪法根本没有任何效力),他们的税负较他人为高,生活的安全保证却不如。更有甚者,取代“新经济政策”而起的基本农业政策(便是集体化的合作农场和国营农场制度),不但造成农业的大灾难,而且始终未从灾难状况中脱离出来。最直接的打击,是谷类产量的锐减,牲口数目也顿失其半,造成1932—1933年间的大饥荒。原本就甚低的苏联农牧业生产力,在集体化制度推波助澜之下,愈发陷入低谷,直到1940年时,才逐渐恢复“新经济政策”时期的水平。同时,也更助长了未来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及1950年的灾难。苏联当局为挽救这一股低落之势,便大力地推动机械化,但却同样成效不明显,始终没有起色。战后苏联农业虽曾一度振作,甚至有余粮可供出口,可是却永难恢复当年沙皇统治下的出口大国地位。到这段复兴时期过去,其农产品再也无法供应国内人口所需。于是自70年代初期开始,苏联必须依赖世界谷物市场的供给,有时甚至高达其总需求的四分之一。要不是集体制度还为小农开了一扇方便门,留下了一线生机,允许他们耕作少量的个体自留地,并可在市场出售其田间所得(1938年间,个体地只占总耕地的4%),苏联的消费者除了黑面包外,恐怕就没啥可吃的了。简而言之,苏联付出了极高的代价,却只将一个极无效率的小农农业,转换成一个同样极无效率的集体农业而已。
但是苏联的种种弊端,其实往往反映着国家社会政治状况,而非布尔什维克设计的本质目的。合作制度及集体作业,若以不同程度与私有耕耘制相互混合运作,本也可以获得成功,如以色列实施的集体农业屯垦制度(kibbuzim ),就比苏联制度更具共产主义特色。而纯粹的小农制度,却往往将精力投往向政府索取补助,反而不肯多花力气,改善增加土地生产。[4] 然而苏联的农业政策,毫无疑问,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大失败,可是后起的社会主义政权里面,拾其牙慧者却不乏其国,至少在刚起步时是如此。
苏联发展之路上还有另外一大弊端,那就是它硕大无比、膨胀过度的官僚体系,即在其政府集中号令下的畸形产物。其庞大繁复,连斯大林本人也对付不了。事实上甚至有人认为,30年代后期由斯大林一手导演的“大恐怖”,其实是他走投无路情急之下想出来的对策,用以克服“官僚阵营的重重障碍,对政府控制禁令的种种回避伎俩”。至少,他的用意也在防范官僚系统演变成僵化的统治阶级。到勃列日涅夫时代,这个僵化的结果终于出现。可是政府每次欲改进行政效率及弹性的尝试,却都难逃失败命运,反使行政系统愈加臃肿,其存在更不可少。到30年代的最后几年,行政人员每年以二倍半于总就业人口的速度增长,战争逐渐到来,苏联已经发展成每两名蓝领工人,就有一名行政人员的头重脚轻之势。于是在斯大林的高压统治之下,这一批领导精英的最上层,如人所说,不啻一群“拥有权势的特殊奴隶,随时随地都在大难边缘。他们的权势、他们的特权,永远笼罩在一股‘记着,你总逃不了一死’的阴影之下”。斯大林死后,或者说在最后一位“大老板”赫鲁晓夫于1964年被赶下台后,苏联体系内,便再也没有什么可以阻挡沉滞僵化的发生了。
最后使得苏联制度陷于绝亡的第三项缺陷,却是它缺乏弹性的僵化。苏联式的生产,一味致力于产量的提高,而产品的种类和质量,则完全于事先决定。其体系内部,毫无一种变换“产量”及“品质”的调节机制(其产量目标只有一个方向:就是不断上扬)。创新发明,更非此制度所长。事实上,在苏联的经济制度中,“发明”根本不能为其所用,而且也不会用在与“军事——工业复合体”(military-industrial complex)不同的民间经济之上。[5] 至于消费者需要的供给,既非通过反映其喜好的市场环境,也非基于以消费为取向的政治经济制度。在这里,国家计划机器扮演了决定一切的角色。充其量我们只能这么说:虽然苏联工业结构本身,继续偏向于生产资料生产,它同时却也提供了更多的消费品。只是其分销系统实在太过糟糕,更有甚者,组织性的功能几乎完全不存在。因此要没有“次级”或所谓“黑市”经济,苏联境内的生活水准,根本不可能有效提高。40年代至70年代之间的改善很惊人,而黑市经济的增长之快,自60年代结束以来尤为快速。地下经济的活动规模,自然缺乏官方文件的统计,在此我们只能大略猜测。但是到70年代后期,据估计,苏联都市人口花费在私人经营的消费、医疗,及法律服务方面的支出,约有200亿卢布,另外还要花掉70亿卢布的保安“小费”(Alexeev,1990)。这个数字,几乎可以与当时苏联的进口总额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