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沉思者(第3/4页)

博纳罗托一直不谅解哥哥的投资。已三十五岁的他急切想创业当老板,于是在七月写信给米开朗琪罗,说他很担心哥哥买了“凉廊”后就要背弃过去五年来对他的承诺。米开朗琪罗的答复很坚决,驳斥博纳罗托的失信指控,并让他别急。“从来没有人像我工作这么辛苦,”他愤愤地写道,“我过得并不好,为这繁重的工作忙得精疲力竭,但我任劳任怨,努力完成所要达成的目标。因此,日子过得比我好上万倍的你,应可以耐心等待两个月。”[4]

操不完的心,干不完的活,生不完的病,但仍坚忍不拔,任劳任怨,这就是米开朗琪罗笔下的自我形象。这种受苦受难的形象,博纳罗托早听腻了,每次佛罗伦萨家里对米开朗琪罗有所求,他就搬出这一套诉苦一番。不过,至少这时候,“繁重的工作”已到尾声,因为米开朗琪罗给了博纳罗托更新的预定完工期,说预计再有两个月就可大功告成。一个月后,他仍希望九月底前可以完工,但因为一再预测失准,他变得不想再预测完工日期。他向博纳罗托解释道,“真实情况是这实在太费工,两个星期内我无法给你预定完工日期。我只能说,万圣节(十一月一日)之前我一定会回到家,如果那时我还活着的话。我尽量在赶,因为我很想回家”。[5]

工程接近尾声之时,米开朗琪罗情绪低落而烦躁,而这时的心情就表现在礼拜堂北侧的一名人物上。先知耶利米完成于《上帝分开昼夜》后不久,描绘他垂着头,动也不动地坐在宝座上沉思。那份姿态和日后罗丹著名的雕塑《思想者》十分相似,但米开朗琪罗先着一鞭,且他的耶利米无疑影响了后者。长长的胡子,蓬乱的白发,上了年纪的耶利米,眼睛盯着地上,巨大的右手托住下巴,神情阴郁,陷入沉思。他所在的位置与利比亚巫女(拱顶上最后完成的巨大女先知像),正好隔着拱顶纵轴遥遥相对。两位坐者的肢体语言南辕北辙,利比亚巫女的姿势动作大而且富有动感,模特儿为她摆姿势时必须坐在椅子上,躯干大幅度扭向右边,双手举到头部的高度,同时弯曲左腿,张开脚趾。这是很别扭的姿势,想必让模特儿苦不堪言。

相反,模特儿摆起耶利米静滞的姿势大概一点儿也不辛苦。从某一点看,这的确是件好事,因为一般认为耶利米也是米开朗琪罗的自画像。耶利米与米开朗琪罗过去几个奇丑无比的自画像,例如位于礼拜堂另一边被砍离身体而一脸怪相的荷罗孚尼人头,不属同类。耶利米刻画的是米开朗琪罗本人性格的另一面,而且是在某些点上同样不讨人喜欢的另一面。

以怀忧罹愁而著称的耶利米在圣经里高呼道,“我有忧愁,愿能自慰,我心在我身体里发昏”(《耶利米书》第八章第十八节)。后来,他又哀叹道:“愿我生的那日受诅咒;愿我母亲产我的那日不蒙福!”(《耶利米书》第二十章第十四节)耶利米的悲观可从他所处的时代得到理解。他亲眼见到耶路撒冷陷入巴比伦王国之手,圣殿遭劫,犹太人遭放逐到巴比伦,民族前途一片黑暗。在圣经另一处,耶路撒冷的悲惨命运引来如下哀叹:“先前满有人民的城,现在何竟独坐!先前在列国中为大者,现在竟如寡妇!”(“耶利米哀歌”第一章第一节)

十多年前,萨伏纳罗拉自命为先知时,就已赋予耶利米一种叫人难忘的解读。他说他准确预言佛罗伦萨将遭法军入侵,就如耶利米预言耶路撒冷将陷入尼布甲尼撒手中一样。在遭处决前的最后一次布道中,萨伏纳罗拉更进一步自比为耶利米,说当年这位先知尽管饱受苦难,仍奋不顾身为民族命运呐喊,如今,他,吉洛拉莫修士,也要宁鸣而死,不默而生。“汝已委派我担任向全世间抗争之人,向全世间争辩之人”,他在死前几星期如此呼应这位先知。[6]

米开朗琪罗也自视为向世间抗争之人。他既以阴郁、不爱与人言而著称,拿自己与这位希伯来最忧愁的先知相提并论,就和拉斐尔将他画为坏脾气、不讨人喜欢的赫拉克利特一样贴切。甚至,因为西斯廷拱顶上的耶利米与拉斐尔《雅典学园》里的“沉思者”(低头垂肩、无精打采、双脚交叉、一手支着重重的头)太相似,有人因此怀疑米开朗琪罗画耶利米之前,去署名室看过对手的作品。是否真是如此,没有证据可以解疑,但一五一二年夏天之前,米开朗琪罗无疑已知晓拉斐尔为《雅典学园》增绘了一名人物。

米开朗琪罗将自己画成忧愁的“耶利米哀歌”作者,或许和拉斐尔一样意在开玩笑。不过,如此性格描绘还是有相当大的真实性。他一生所写的众多诗中,有许多诗里充满对老、死、衰败的深刻沉思。“我因沮丧而得乐。”他在一首诗里如此写道。[7]在另一首诗里,他说“凡诞生者都必走上死亡”,接着描述到每个人的眼睛会如何很快变成“黑而丑陋的”眼窝。[8]在五十五岁前后所写的一首诗中,他甚至以渴望的口吻写到自杀,说自杀是“正当之事,于生活如奴隶,痛苦、不快乐的他而言……”[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