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2.基督教世界的地图(第14/26页)
他醒了。他是梦到了肯特,还是真的去了那儿?阳光还照在他的皮肤上。他叫了一声克里斯托弗。
没有任何回应。他躺着一动不动。没有人进来。天很早: 楼下没什么动静。百叶窗都关着,星星在吃力地往里挤,让那发亮的角从木片缝里钻进来。他突然明白自己其实并没有叫克里斯托弗,而只是梦见自己叫了。
格利高里的众多教师们给他送来了一沓账单。红衣主教站在他的床尾,法衣穿得整整齐齐。红衣主教变成了克里斯托弗,正在对着光,打开百叶窗。“您发烧了,先生?”
他肯定知道吧,是发烧还是没发烧?难道我得什么都经受,又什么都知道?“哦,是意大利热,”他说,仿佛这样就算不了什么了。
“那么我们得找意大利医生吗?”克里斯托弗似乎不大相信。
雷夫在这儿。整个府里的人都在这儿。查尔斯•布莱顿也在,他以为这是真的,直到已故的摩根•威廉斯进来了,还有藏在安特卫普的英国商人家里、不敢随便出门的威廉•廷德尔。他可以听见他父亲那双钢头靴子在楼梯上发出的沉重、要命的声响。
理查德•克伦威尔吼了一声,我们就不能安静一点儿吗?这样吼的时候,他像是在说威尔士语;他想,如果是平常的日子,我绝对注意不到这一点。他闭上眼睛。女士们在他的眼皮内走动: 像小蜥蜴一般透明,摆动着尾巴。英格兰的蛇类女王和王后们,长着黑色的毒牙,目空一切,拖着浸透了血的床单和劈啪作响的裙子。她们杀死并吃掉自己的骨肉;这一点人尽皆知。孩子还没出生她们就吸食他们的骨髓。
有人问他想不想忏悔。
“有必要吗?”
“是的,先生,要不然别人会认为你是分裂教派的人。”
但我的罪孽正是我的力量,他想;我所犯下的罪孽,别人甚至还没有机会去犯的罪孽。我紧紧地抱着它们;它们是我的。而且,当我接受审判时,我准备在手里拿着一份备忘录: 我会对我的创造主说,这里有五十条,也可能更多。
“如果我必须忏悔,我就要找劳兰德。”
李主教在威尔士,他们告诉他。可能需要好多天。
巴茨医生来了,还有其他的医生,他们有一大群,是国王派来的。“这是我在意大利染上的热病,”他解释道。
“就算是吧。”巴茨朝他皱着眉头。
“如果我要死了,就叫格利高里来。我有些事情要交代他。但如果不是这样,就不要打扰他的学习。”
“克伦威尔,”巴茨说,“我就算拿大炮轰你都打不死你。大海也不要你。发生海难后你会被冲上岸来。”
他们在谈论他的心脏;他听见了他们的话。他觉得他们不该这样: 他心里的书是属于私人的书,而不是放在柜台上的订货簿,经过的职员都可以在上面写上几笔。他们让他服了一剂药。过了不久,他又回到他的账簿上。那些线条在不停地滑动,数字都混在一起,他刚刚加完一栏,总数就不见了,一切又变成原样。但是他继续努力,反复地加着,直到毒性或治病的药在他体内的作用已经过去,他才醒来。账簿里的纸张仍然在他眼前。巴茨以为他在遵医嘱休息,但在他隐秘的脑海里,一些胳膊腿用墨水画成的小人儿从账簿里爬了出来,四处走动。他们搬来了炉灶里用的柴火,但是,架好了准备屠宰的鹿重新变成了活鹿,一派天真地在树皮上蹭来蹭去。为蔬菜炖肉准备的鸣禽还原了自己的羽毛,飞回到尚未被砍成柴火的树枝上,而用作浇卤汁的蜂蜜又返回蜜蜂身上,蜜蜂又回到了巢里。他能听见楼下的声响,不过是另一处楼房,在另一个国家: 硬币转手时的叮当声,还有木箱在石板地上拖动的声音。他能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讲一个故事,用托斯卡纳语,帕特尼语,军营里的法语,以及野蛮人的拉丁语。也许这就是乌托邦?那是一个小岛,它的中央有一个叫亚马乌罗提[4]的地方,是梦幻之城。
他因为努力去了解这个世界而累坏了。因为努力对敌人笑脸相迎而累坏了。
托马斯•艾弗里从会计室来到这儿。他坐在他身边,握着他的手。休•拉蒂摩来为他唱赞美诗。克兰默也来了,不大放心地看着他。也许他担心他烧糊涂了,会问,你妻子格蕾塔近来怎么样?
克里斯托弗对他说,“我真希望您的老主人红衣主教能在这儿安慰您,先生。他是个很会安慰人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