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5/20页)

虽然已经阔别几年,不出刘锜所料,先他而来赴席以及陆续来到的陪客中间绝大部分都是他的旧交。这里不仅有军部的骨干,还有所辖各军区的主要负责人,原来西北边防军统称陕西五路军,管辖着泾原、秦凤、环庆、鄜延、熙河五个军区的边防军。种师道本人是由泾原路经略使升任陕西诸路都统制的,都统制原是作战时期为了统一指挥临时设置的统帅,后来积重难返,变成常设的官职。种师道虽然任为都统制,但他仍不肯放弃泾原路经略使这个抓兵权的实职。他的兄弟秦凤路经略使种师中(当时军中称他们为老、小种经略相公,或者简单亲热地称之为“老种”和“小种”),还有他的部属环庆路经略使刘延庆带同他的儿子刘光世,以及熙河路经略使姚古的儿子姚平仲等人都出席了宴会。把这些军区负责人遥远地召集到军部来(其中刘延庆父子和姚平仲都在宴会前不多一刻才赶到军部),这一方面说明种师道对于刘锜的受命前来传旨事前确有所闻,并且有所准备,另一方面也说明他的得知消息和准备都是十分仓促。此外,军部的重要将领也都出席宴会,其中有大将王禀、杨可世、辛兴宗、杨惟中,以及刘锜当年在熙河军中服役时的老上司熙河兵马钤辖、现任全军总参议的赵隆等人,还有一些中级将校。刘锜不但都熟悉他们,深知他们的经历、地位、个性,并且也了解他们彼此间的关系以及能够对种师道施加影响的程度。最后的一点,今天对刘锜来说是很重要的。

无论军区的负责将领,无论军部的人,他们一例带来最初的冷淡和犹豫,使得宴会一开始就有些僵化。刘锜发现自己就是使宴会僵化的主要原因。他们虽是旧交,但已产生距离。在他们心目中,刘锜已经是官家的亲信、东京城里的红人,这次又赍着他们无法推测的特殊使命前来军部,他们不知道要怎样对待这个贵宾,才算合于礼仪。

其次,主人种师道的态度,是造成宴会僵化的另一个原因。他不仅不想使宴会的气氛热闹起来,反而努力把它推向反面。

打破冰冷局面,改善宴会气氛,全靠自己努力了。刘锜抓住第一个机会,和一个中级军官打个照面就热络地攀谈起来。他们曾经在熙河战场上一同作过战,最有趣的还是他们一起瞒过上级,潜入敌方阵地去猎取一种美味的牦牛。这是毫无意义的冒险行为,要冒生命之险,却不会有人因此赏一面金牌给他们,最多的奖赏不过是大嚼一顿而已。但这是行军中最大的乐趣,他们乐此不疲。大概很多勇敢的军人都曾有过类似的经验。刘锜巧妙地回忆起这件往事,顿时使他和大家之间的距离缩短了。

然后刘锜举起酒杯为对座的一位老将军祝酒,谈起他当年的好酒量,刘锜清楚地记得这位老将军跟别人打赌一晚上喝了三十斤黄酒的豪举。

有过喝酒三十斤的纪录,在军队中也是一种资格。这位老军人赵德从军几十年,积劳升至泾原路第五正将之职,却没有立过什么显赫的功勋,只有这个纪录才是他一生中最大的光荣。现在被刘锜重新提起来,他得意地红了脸,连同鼻尖上的酒疱也一齐红出来,摇摇头说:“自家懑老了,不济事了,喝不到三斤老白酒,就酩酊大醉,哪里还有当年意气!”

“老前辈说的什么话?今天正要看您赵将军重显身手,老当益壮。”

然后刘锜又问起隔座一个将校的儿子:“虎子长得好条汉子,又练就一身好武艺。”他亲昵地呼唤着那小伙子的小名儿,并且惋惜地说,“可惜闲了三年,叫他英雄无用武之地。”

“还提什么虎子,”那个将校气呼呼地回答,“哪个促狭鬼把他调到甘肃茶马司去干些没出息的勾当,自家算是白养了这儿子。”

把茶马司这个主管贸易机构的肥缺看成没出息的勾当,这是军队里一部分所谓“真正的军人”的淳朴观点,别人花了大气力,钻了门路还没弄到手哩!刘锜跟着叹息了三两声,他的恰如其分的同情,表明他的思想感情仍与他们一致,这就进一步地被他们认为是可以信赖的自己人。

宴会的主人和宴会的主宾形成强烈的对照。

种师道一直收敛起笑容,即使对一个通家子弟情谊上应有的殷勤,即使对一个朝廷派来的钦使礼貌上应该尽到的义务,他都靳于付出。主观上只想把刘锜推得越远越好。他指挥这个宴会,好像指挥一场他不愿参加的战争一样,显得那么生硬、不自然和抵触。反之刘锜却使出了浑身解数,运用灵活多变的战术,获得越来越大的成功。

回忆是涤垢去锈的润滑油,一经注入友谊的齿轮中,就能使它重新灵活地转动。这时宴会的空气显然稠密起来,人们对他身份上的距离和礼貌上的拘谨,在不知不觉间已逐渐消泯,甚至对他的称呼也改变了几次:最初是尊敬而疏远的“天使”“钦使”,后来变为试探性的“贤弟”“贤侄”,最后索性不客气地直呼他的表字。做到这一步,他的工作才算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