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第7/19页)
在那人人都想爬高位,不肯屈就低职,在那讲究官场体统,不愿丢落架子,在那贱视劳动、看不起武弁的时代中,居然有那么一大批人放着大官、文官不做,甘愿抹下面孔,当一名牛马走的微末“任用”,踉跄于严寒之日,颠仆在御道之上,这看来好像不太正常,其实倒是十分正常的。因为他们希望得到的和可能得到的,要比他们失去的多而实惠。如果说,认为他们单单是为在货担上捞几把银子以博蝇头微利,那就太小看他们了。他们希望得到的是十倍百倍于此的大利。他们凭着十分灵敏的政治感觉,清楚地知道时至今日,唯有得到金人的青睐,才有光明前途,丢下一个饥不可食、寒不能衣的民族尊严感,那又算得什么。
现在他们追求李县丞的一盼之荣,好像当年金殿应试时希望得到主考官的巨眼赏识一样。官场的事变来变去,万变不离其宗,到头来还是一个实际问题。我“善价而沽”,只要你看得中,就出大价钱来买。买卖之际,绝不存在什么名节之类的抽象问题的考虑。
到后来,任用们吃到金人赏给他们吃的一些苦头,这才知道任事之难,被任用之不易。不要单看到南薰门下善眉好眼的拔离,他的胖脸上一直笑眯眯的,一副布袋和尚的嘴脸,可他手下十名监收官,个个都是穷凶极恶的煞神,货物卸下,一件件都要当面验点明白,金银锞锭少了一两半钱不行,成色差点不行。绸缎绢帛稍有轻疏不堪使用的,接收官挥起泼墨大笔,就在绢帛上画个圈儿、打道杠子,要任用拿回去退换。那个相当有名的诗人,现任“任用”洪刍回答得慢了一些,接收官就把一大盆墨水倒在他身上,口中还嚷嚷:“你是什么幺麽小子,胆敢侮弄大金,今天就叫你尝尝蒙霜特姑的滋味。”
那洪刍满头满脸都是墨汁,忽见那金将从腰间抽出金光铮亮的八棱金棍,作势向他当头劈来,他顿时吓得魂不附体,本能地跪倒在地,叩头如捣蒜,告饶道:“告爷爷,小的乃左谏议大夫洪刍,一心为大金效劳,岂敢冒犯虎威?绢帛疏薄乃司库之过,小的回去后定当重责于他,将好绢好帛,尽数换上,万望爷爷高抬贵手,饶小的一命。”
进士出身而且以作诗出名的洪刍,在官场中一帆风顺,年纪未及三十,已拜现职,是他最得意之事,认为凭他报出这个官衔就可救自己一命。殊不知在那金将心目中乔装打扮的谏议大夫与真正的厮养走卒并无两样。同样有天灵盖,同样可供一击,同样会脑顶开花,并无高低贵贱之分。不过真要执行起“蒙霜特姑”,还得拔离点一下头才行,原意只想吓唬吓唬他,又听他说得不类不伦,十分逆耳。在缩回右手之际,顺势一脚直往他的裤裆中踢去。洪刍顿时痛得双手捧住小腹,在路上乱滚。
这件事传开以后,有些任用害怕起来,撒腿想溜,但仍有许多愍不畏死的逐臭之夫,围着那块臭肉乱钻。他们解释这一偶然性事件,一定是那洪刍不懂得服小事大之道,摆出谏议大夫的臭架子,因而触怒金将,或者是他油水捞得太多了,在监收官面前露出破绽,自然要吃亏。有人说得干脆,既要做任用,就顾不得什么体面了,满脸夹背挨顿柳条鞭,兜裤裆吃一脚都是分内之事,只要双手保护得好,不让监收官勾取小命儿一条,不值得这样大惊小怪!总而言之,洪刍是咎由自取,任用之缺还是大肥特肥的,一定要争取。
想不到身任统制,手下拥有数千名劲卒,绰号范老虎的范琼也捧了一大把金银珠宝钻王时雍的后门来了。他志不在小,要求在萧庆面前保举他为“总任用”之职,总管押送运输任务,保管色色妥当,事后定当重重报效。
随着渊圣皇帝的失势,连带他的两个舅爷王宗濋、王宗沔兄弟也都失势了。一叶落而知天下秋,王时雍、徐秉哲都有过人的本领,他们单凭内押班张迪传来的一条消息,说萧庆在都堂评论蒋宣、李福发动劫驾一事有过“二王身为禁军之长,所司何事”的话,就推测到二王的前途可悲。他们必须做点什么来促成兄弟俩的垮台。他们未雨绸缪,在武人中先就看中左言、范琼二人将来可以大用。这时范琼送上门来,王时雍自然要为他奔走一番。不过萧庆历任辽金两朝的大官,经验丰富,他一身兼具狡猾的狐狸和灵敏的猎犬的双重性格,绝不是可以玩于股掌之间的傀儡太上皇。果然,王时雍一开口,萧庆就明白来意。当下似讽若嘲地点穿他:“王尚书素有牙郎之名,今番为范琼居间说合,得了他多少好处?”然后正色道,“范琼乃刘都统亲自看中的人,王尚书回去寄语范统制,只要他为大金做出几件出色的事,大金方将重用于他。任用乃厮养走卒干的勾当,杀鸡焉用牛刀,范统制不必再为它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