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第9/19页)

郑家大大小小,男男女女,上上下下一百余口人,除各捡得一条性命与一身特别恩赐的随身衣服外,这个鬼瞰其室的高明之家算是彻底完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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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刀已开,接下来轮到谁挨第二刀?这个问题人人关心,大家都在猜测。许多人为之惴惴然,惶惶然,个别的人甚至为之日夕惊恐,心如悬旌,因而得了怔忡之疾。

不消说,王宗濋、王宗沔两个国舅都属于最后的一种人,这两天他们坐着、睡着、站着、走着,脑子里莫非在想这一幕就将落在他们头上无法可以幸免的惨剧。他们当然是郑绅之续,或者可以说郑绅之事只不过是一场开锣戏,正戏要在他们家里唱开。这一点,即使十分富于幻想,善于用千百种理由来为自己譬解的王宗濋也认为是肯定了的,无可怀疑的,它强有力的根据是他们辗转听到的萧庆在都堂说的一句话。

官场的事情千奇百怪,各种各样的人都有,但总的说来是隐恶扬善者难得见到,扬恶隐善的却一抓就是一大把。萧庆那天在都堂中阴阳怪气的一句话,沸沸扬扬满天飞,不到一天工夫就在东京城里传遍了。顿时就把个热焰腾腾的殿帅王宗濋撂进冰窖。

这一天,在他个人生活史上画了一个明显的记号。闰十一月廿五东京城失陷了,他仍然是殿帅,个人生活并没有重大改变,十二月初一,天子蒙尘,他仍旧关在城门内做他的国舅,个人命运也还是外甥打灯笼——照旧,唯独萧庆的一句话才真正决定了他的命运。从那天起,平日最相好,酒酣耳热之际,曾经多次说过愿为“刎颈之交”的王时雍、徐秉哲都不理他,由他们安排的官场应酬、宴会筵席中也把他的名字剔除了。平日追随在他后面,“国舅长、国舅短”不离口的副帅左言、统制官范琼忽然影踪儿全无,由他们派到宅子来当杂差的一队禁兵也跟着消失。平日闹哄哄的大门、仪门、客厅、二厅一下子变得冷冷清清,无声无息。最令他心惊肉跳的是曾托为肺腑之交、经过八拜结为金兰的内押班张迪也不再上门。据家人传来的消息,他跟同僚邓珪打赌说,不出十天,二王之家必遭倾覆,逾期一日,甘罚百千,以自诩其先见之明。张迪在同僚之间,向来只进不出,这番愿以百千为赌筹,真乃是破天荒之举,如无十分把握,他决不做这样冒险荒唐的事,这是十分严重的。

这个张迪已经久违了。到得靖康朝内,他虽仍受朝野重视,在某些场合中十分活跃,毕竟一朝天子一朝内侍,许多出头露面的事情已没他的份儿,好些优厚之缺也轮不到他头上。在靖康朝内红得发紫的内侍是内省都知邓珪。张迪的活动只限于在人情酬酢上。但他还是像以前一样热衷于窥测朝政方向、试探各方面反应,他热人之热,冷人之冷,以此为乐,以此为荣。这已成为他生理机能的一部分。看来,即使给他钉上棺材盖,在那一刹那之间,他也还要探出头来,测量测量房里的政治气温——当其他的生理机能都已死亡停息,唯独这部分的机能仍在继续运用,这种人大可以千古了。

“以皇后家为头犒设金军”的诏旨是第一个信号,抄郑绅之家是第二个信号,在王宗濋看来,这些做法都是针对他而发的。他看到周围的环境如此险恶,自己又一筹莫展,不免进宫去见外甥皇帝哭诉一番。他骤然感觉到渊圣的面孔也冷下来了。渊圣明白地说,要他早作打算,免得全家糜烂不可收拾。还说:如果王时雍、徐秉哲要逼他下旨发落行遣,他也只好依样画押,并无商量的余地。

“如今一朝天子让那姓萧的当上了,他努努嘴就是圣旨,王、徐之伦,奔走不遑,朕不过替他们守着御玺,到时应命盖上就是。国已不国,何有于家?舅舅之事,大不了破了一个家,舅舅看开点也罢了。”

渊圣发牢骚的话,刺痛了王宗濋的心,什么都看得开,唯独这件事怎么看得开?看来,这个外甥皇帝也是冷心肠的,根本痛痒不关。事实果真如此,以忠厚仁孝著名一时的渊圣皇帝到了危难之际,根本谈不到什么忠厚仁孝,他既顾不上内家的父亲太上皇,也顾不上外家的母舅王氏弟兄。他自顾不暇,如何再顾得到别人?

纨绔出身,素性娇贵的王宗濋回到家里只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锅台上转来转去,到处都要把他烤焦,又好像自己的身体已被炸成几百块,魂灵儿、心肝儿都已飞到身外,再也收不拢了。

官家要他“早作打算”,这是人人都会想到的,唯独他自己,已在花园里绕了几百个圈子,就是想不出可以做些什么打算。后来回到内寝,还是他的宠姬眉寿为他出了个好主意。眉寿姓刘,原名梅寿,外号一口酥,是高俅家的舞姬,高俅在世时,慨然赠予的。高俅晚年,附庸风雅,自称曾当过东坡先生的小史。把这个民间姑娘常用的名字梅寿改成“以介眉寿”的眉寿,一字之易,的确很有些风雅的味道。她福分儿不薄,到了王家后,艳冠群芳,势倾后院,很快就取得中馈之政。不久,王宗濋的原配去世,由她承受诰封,俨然已是官家的舅母——“国妗的身份”,这是攀上了高不可攀的高枝儿了。眉寿心满意足,对这个呆大爷王宗濋确实尽心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