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第17/22页)

他们要过好一会儿才说得出话。

“上回看见嫂子,还是好好的,如何在湖南折腾了两年,她竟没了?”

“正是你嫂子临殁时还拉着俺的手说:‘寄语三弟,务必把亸妹子接回来,重图团圆,咱死了也好瞑目。’她还责怪……”

“想是责怪兄弟还没把小驹儿找到!”

“嫂子责怪兄弟你当初不该把亸妹子一个人孤零零地撇在异域!”

由于收回了那一声亲热的称呼不自觉产生的陌生感使刘锜的谴责更增加了严厉性。马扩默默地接受了那谴责,不管他有多少理由,把亸娘一个人孤零零地撇在异域毕竟是不容否认的事实,他怎样来为自己辩解呢?他叹口气,轻轻说:“嫂子音容犹在眼前,倏尔奄化。俺与小驹儿分手已十八年,音信杳无。如今还不知道她是死是活,流离何处,埋骨何方。真是十年生死两茫茫了!”

往事忽然潮水般地涌来。宣和四年元宵之夕,马扩在刘锜家的客厅中与刘锜哥哥扺掌深谈,不觉达旦,当时何等意气!不想楼上闺房中的刘锜娘子与亸娘也是一夜无寐,笑语温馨。正是在那一夕的谈话中,兄弟俩设计了即将到来的伐辽战争的战略方案,谈到可能发生的宋金战争,也正在那次谈话中,确定了马扩与亸娘的婚期。然后是一连串的战争、亡国之祸、贬谪、坐牢乃至死亡,这些祸殃好像穿在一根线上,连续来到这两个家庭中。只要把线头一拎,回忆的数珠就一颗不缺地全部呈现。那个元宵之夕就是线头,他们二人不约而同地想到当时当地以及后来发生的一切,一时都沉默下来。

岳阳赏月本来是湖广人的传统节目,每届中秋,挈妇携儿前来赏月的当地人、外地人挤得水泄不通,座无隙地。和议以来,老百姓的心都被笼罩在一片阴影中,大家已失去赏月的兴致,更兼岳阳楼改了名,使它蒙上不洁之名,更使游人裹足。偌大的一层楼上,竟只有三四桌座客,越发显得空旷冷落,令人索然。幸亏刘锜约定的两位老朋友,这时如约赶到,原来他们是西军时期的旧侣刘子羽和刘子翚兄弟。

“子充,真定官署一别,不觉二十年。”刘子羽不暇寒暄,抢先发言,他的声音仍旧像黄钟大吕,“人事沧桑,不想今日得在此相见,可称幸会。”

他们四人中间,刘子羽是变化最少的一个,看起来似乎比道学先生的兄弟刘子翚还要年轻十岁。他谈到真定官署一别,轻描淡写的“人事沧桑”四个字就把他与马扩间一段不愉快的往事缴销了。

南宋初年人谈到京华旧梦,谈到政宣往事,恍有隔世之感。他们具有双重心理,既怕触痛心情,又怕把前尘都淡忘了,怕说到它又唯恐不谈到它!只有刘子羽的这段话,不说不好,说又不好,怎样说都不适合,他只好以人事沧桑这四个字概括过去。

马扩系狱,当时刘子羽确实不在真定,没有参加王渊、李质的阴谋,他问心无愧,不认为自己有向马扩道歉之必要,但事情确实涉及父亲,刘鞈在东京围城中请吴革向马扩转达自己的忏悔和歉意,吴革虽死,这几句话辗转传开来了。刘子羽光明磊落,今日理应转告马扩。无奈父亲殉国,死得重如泰山,为人子者,何忍坐实他父亲身上的这点白璧微瑕!他希望马扩把这段过节忘了,犹如勾销一笔隔世的旧债,这个意思就包孕在他没有说出来的语言中。

马扩会意,立刻举杯为彦修、仲修昆仲远来不易干杯,果然把这笔旧债勾销了。

在这天翻地覆的二十年中,刘子羽凭着他赤诚的爱国之心、过人的才智干出了一番辉煌的事业:他辅助张浚,在谈笑之间,就把拥兵跋扈的叛贼范麻子范琼执付大理寺正法,解散他的余众,匕鬯不惊。富平战败,五路震动,刘子羽与大将吴玠、吴璘兄弟等同心协作,力挽狂澜,在和尚原等处大败金军,挡住它入蜀之师,确保川陕一带。刘子羽赞画之功为多。秦桧议和,金使萧毅的坐船上打出“江南抚谕”的旗号,把宋朝看得一钱不值。那时子羽正在知镇江府任上,不怕违背君相之意,派人乘夜换下旗来,为宋朝人争得一口气,其结果当然罢官而去,还落得党同张浚反对朝议的罪名,成为一德格天阁屏风上有名的人。

凭他这番经历,凭他是一德格天榜同年的资格,马扩当然不应再计较隔世恩怨,一切都涣然冰释了。当时只要屏风上有名的人,彼此都视为同年,其关系的亲密远非科举中的同年可比。正因为这样,刘锜才有把握把他们请到一起来,而不怕彼此尚存芥蒂。

饮酒之际,马扩问起刘子翚这几年的行止。刘子翚自己笑而不言,刘锜指指他随身带的一个行囊道:“仲修年来已移居荆襄,循岳鹏举之故垒,有所撰述。此番他践约最早,已来了四五天,俺与他深谈两宵,才知他已弃道学家而不为,撰述之余,行吟江边。几日来,这一行囊的诗稿又将盛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