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无可奈何花落去(第17/19页)
“豆腐咸鱼留女婿”是谐音,豆腐指杜甫,咸鱼指韩愈,留女婿指刘禹锡,这些唐朝著名诗人的名字,让王泽浚串起来用四川口音一绕,倒也十分有趣。
王泽浚又说:“我也没有无产阶级思想,啷格会去同情什么寒士。我是准备一些熟识的军政界朋友到成都来耍的时候,招待他们临时住住,大家好热闹热闹。”
末了,他又冒出一句妙语:“我根本不打算当什么春生菌、秋生菌,养一批闲人。”
“春生菌”说的是春秋战国时代的名公子春申君,王泽浚的意思是他绝不会招收门客,去做一些哗众取宠的事。
沈醉与王泽浚差不多年纪,性格上又都活泼好动,爱说爱笑,自此便在战犯生涯中结成了好友。
1956年,王泽浚等人从重庆转送北京功德林,王泽浚和沈醉被分到缝纫组从事生产,昔日将军也得拿起细针来绣花了。
可怜王公子哪里做过针线活,刚开始抽针时因用力过猛,竟然把针刺到了旁边人的脖子上,险些酿成“流血事件”。后来经过总结,才知道,原来抽针时要把针尖对着自己,才不会误伤他人。
缝纫组的组长是杜聿明,生产作业的时候,他最怕王泽浚叫“哦嗬”,因为这就表示王泽浚一不小心又弄断了缝衣针或衣服,那时候叫做“损坏公物”,得写检讨。
沈醉在一旁大笑,而王泽浚总是满头大汗,一边搔头皮,一边补上一句:“格老子!”
比缝纫技术还让王泽浚挠头的是写墙报,这是学习体会和“暴露思想”中的重要一项,每个战犯都得写。王泽浚一遇到写墙报就恼火——他写不出。
坐在桌子旁不行,再倒到床上苦思冥想,折腾了好半天,才勉强写上一个标题。
有人觉得奇怪,说你不妨去看看别人写的,再综合一下,一篇墙报就出来了,有什么难的?
王泽浚不干,理由很简单:“拿枪杆子出身的军人,不能剽窃别人的文章!”
又有人向他传授经验,说这不过是“监狱八股”罢了:你谈形势,就写“当前形势大好,而且越来越好”,读文件,就写“这是一篇重要的历史文献,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
王泽浚还是一个劲摇头。当然不管他折腾多少遍,最终熬出的墙报,还是逃不过“监狱八股”的那两种固定套路。
王泽浚个性爽朗,私下和沈醉无话不聊,不过他也有一个禁忌,就是不肯多谈被俘经过。沈醉好几次问他,他总是把脑袋一摇,两手一摆:“不谈这些。一个军人打了败仗,成了俘虏,连先人的脸都丢尽了,啷格还好意思去谈它。”
有一次管理所派王泽浚、沈醉给监狱干部修理缝纫机。因为知道他们是犯人,干部家里的小保姆非常警惕,在他们修理时,从外面把门给扣了起来。
这是很伤人自尊的一件事,两人相视一笑,也就磨磨蹭蹭,本来半个小时能干完的活,足足拖了半天。王泽浚更是没心没肺地往沙发上一靠,茶杯一端:“格老子,急他干啥子,老子们也来安逸安逸嘛。”
原路返回监狱时,看到田间有两个天真烂漫的儿童,两人走近,想去摸一下孩子的头。正在田里劳动的母亲看到他们身上穿着囚服,赶紧冲过来,一把将孩子拉到身边,然后睁大眼睛瞪着他们,好像生怕他们会带来晦气似的,眼睛里充满了敌意。
在管理所,每个人都得在大会上“挖思想”。王泽浚的“挖思想”公式是骂哭结合,即先骂国民党,再骂自己,然后嚎啕大哭,哭到后来连他自己都莫名其妙,不知道究竟在哭什么。
但是外出的那一幕真正刺伤了王泽浚。第二天,见没有旁人,沈醉悄悄地问他如何看待监狱外面人们的眼光,他把大腿一拍:“当强盗是抢东西的罪,当小偷是偷窃罪,当战犯是打败仗罪……”
沈醉急忙阻止他再说下去,王泽浚还是唉声叹气,把自己所有的不幸都归之于“打了败仗”。
当心里话一抖搂出来,两个平时有说有笑的开心果都被牵扯到了各自的伤心处。沈醉的前妻解放前夕去了台湾,迫于生计已经改嫁,他称得上是妻离子散。王泽浚的父亲王缵绪虽然起义,可后来又潜赴深圳,偷越国境,更倒霉的是还被边防部队抓住了,已经跟儿子一样锒铛入狱。
沈醉轻声哼着:“妻离儿散我成囚,人世悲酸到尽头”,王泽浚一向与“豆腐咸鱼留女婿”无缘,只会满口“格老子、龟儿子”,这时也突然念了一句“可怜天下战犯心”。
念完之后,他两手平伸,手心向上,不停地上下摇动:“我们究竟有什么罪啊!我们……”
王泽浚的情绪越来越激动,声音也越来越高,沈醉见状大惊失色,连忙用手捂住对方的嘴,不让王泽浚再说下去。这时他看到,在王泽浚两只睁得又圆又大的眼睛里,已经悄然滚下了几颗泪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