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台湾民主国内渡官绅(第7/13页)
在新学士绅看来,西方近代主权在民思想与中国传统民本观念的主旨并无二致,民众与社稷为国家本体,帝王朝廷只是依附其上的治理者。从至圣才能称王的圣王观出发,君主必须以德为本,无德则失民心失天下。正如洪弃父所谓“弃民者民亦弃之”。纲纪之说,在中国传统政治的运作中,对皇权同样具有规范作用,易顺鼎代刘坤一所拟致唐景崧书,不仅痛斥“当轴主和”,无故割地,“欲令赤县沦为左言,苍生变为左衽”,而且特意申明:
窃思春秋之义,以反经合道为权。鲁隐、荀息无救于乱,鬻拳、祭仲犹谓之忠。至圣苦心,所以教千古之英雄,扶万世之宇宙者,至深且远。三代以下,此谊不明,海内三四贤豪,束缚于规矩之内,拘牵于文法之中,一遇世变,惟有孑身远引,否则束手待毙,自活不暇,何能活人?于是乱臣贼子,夷狄枭桀之徒,转得乘间蹈瑕,争窃其柄以制君父之死命,生民涂炭,神州陆沉,而天下之祸亦已极矣。虽仲尼复生,不能不望于以圣贤之心行英雄之事者也。[76]
只要能够救国,则兵谏、废立亦在所不惜。透过表面的忠奸之辨,士绅那种天下己任,制衡皇权代表民权的角色作用呼之欲出。正如台湾绅民血书所说:“朝廷失人心,何以治天下!”[77]皇朝如果弃民不顾,则臣民理应抗命不遵,甚至除旧立新。这与庚子维新派“不奉伪廷之矫诏”、自立救国如出一辙。
士林中的异人每逢国难当头,往往有此表现。当时在南方策划起义的孙中山,也引此类异人为同道。1895年3月,他在香港会见日本驻港领事中川恒次郎时,提出起义后与康有为、吴瀚涛、曾纪泽之子共为统领。[78]其中吴瀚涛即为异人。吴名广霈,字琴爰,晚号剑华道人,安徽诸生,以首任驻日公使何如璋的随员身份赴日,后升任神户副领事。[79]1879年王韬游历日本时与之相交,称其“年少有才,踔厉奋发,要自不凡”。又说:“瀚涛今世豪杰士也,年少而才奇,识见超卓,志量恢扩,当今殆罕其俦。”两人诗酒互酬,“谈兵论剑”,交情甚笃。其中王韬一首诗曰:
平生豪气俯凡流,今日逢君让一筹。举世岂真无北海,论交当自有南洲。从兹一别七千里,此后重逢五大洲。天下事今犹可挽,出山霖雨为民谋。[80]
次年,黄遵宪与日本友人笔谈,提及这位年仅二十三四岁、“其才绝群”的使馆随员,极口称道:“此人卓荦不凡……他日终为有用材,与仆极知好。”[81]由此可见吴的性格气概。
吴瀚涛归国后,以直隶候补知县任轮船招商局文案十余年,1893年随郑观应稽查长江招商局各分局利弊,1894年曾赴朝鲜。吴“通仙佛之旨”,与孙宝瑄等有交[82],尤其与郑观应为道友。郑观应《题吴剑华准今论》诗赞道:
剑华独负瑰奇才,经文纬武凌金台。西行东征不得志,橐笔还归沪渎来。高谈娓娓惊四座,琅环展读眼界开。地球行遍九万里,胸罗甲兵智量恢。早知东瀛欲犯顺,上书请讨毋徘徊。相公笑呼为狂士,割地求和酿祸胎。热血喷激东海水,英雄无力随波颓。狂澜欲倒待谁挽,天时人事交相催。五强环伺欲逐逐,棋局纷争历胜衰。何日车书归一统,吾将高隐返蓬莱。
对吴瀚涛极为推重,惋惜其才不得尽用。郑氏另有与吴瀚涛唱和诗,一论路矿:
路矿关家国,为人劫利权。笑吾如傀儡,愧彼任抽牵。欺压民含怨,呼号孰可怜(地方生计尽为彼族所夺)。开门揖大盗(准外人开矿承筑铁路),何处是仙村。
二议政治:
欲固民心议院开,先言人格举贤才。集思广益知优劣,皇道无亲大舞台。
因循畏难书呆子,暴动激昂莽丈夫。两者登场皆误国,外王内圣是良图。[83]
所谈论多家国大事。
1897年底,经元善、严信厚、郑观应、陈季同、梁启超、康广仁等人发起设立中国女学堂,得到汪康年、狄平、吴保初等人的响应,吴瀚涛与谭嗣同、陈三立、文廷式、麦孟华、徐勤、沈荩、黄遵宪、江标、龙泽厚等人予以资助。[84]戊戌维新期间,他在上海主办《大公报》,参与亚细亚协会。政变后,与兴亚会会员恽玉茗避走日本,见原《苏报》主人胡铁梅。[85]1900年1月,他还与经元善等千余士绅联名通电,反对清廷废立。[86]
曾纪泽之子,当为曾广铨,也颇具异人秉性。他早年立志自食其力,随嗣父曾纪泽赴欧,留学英国,通英文,后任驻英公使馆三等书记。[87]1897年辞官归沪,参与创办《时务报》,又与汪康年等发起蒙学公会。德国强占胶州湾后,与汪康年东渡日本,谋求中日两国民间志士同盟救国,并参与发起亚细亚协会。[88]庚子在粤督李鸿章幕下,介入李和孙中山策划的两广独立密谋。乙未吴、曾二人是否真的卷入孙中山的反清活动,不得而知。[89]但曾向太平军上书进言的王韬这位不折不扣的异人,同样认识孙中山。可见叛逆者与异人之间,存在易于沟通联系的潜质,因而总是机缘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