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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阎摩微笑着反问道,“拿卷轴打比方的可是你。再说,真相究竟是什么?只要你有足够的手段,你造出什么,什么就是真相。”

他点上烟。“这些僧人目睹了一件奇异而可怕的事情,”阎摩接着说道,“他们看见我积聚法力,施展神性,还看见魔罗也做了同样的事情——就在这里,在这座我们复兴不杀生教义的神庙中。他们发现一位神明可以杀人而不必承担罪业,这给他们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令他们万分惊疑。不久我们还要举行火葬。到那时,我所告诉你们的故事必须成为他们心中的真实。”

拉特莉问:“该怎样做呢?”

“今晚,现在,”他说,“刚才的情形还在他们的意识中激荡,他们的思维仍深受困扰,我们要借此机会铸造新的真实,将旧的取而代之……萨姆,你已经休息得够久,现在该你出场了。你要为他们说法,在他们心中激起那些较为崇高的感情和较为高贵的精神,使他们更容易屈从于神的干预。同时,我和拉特莉会将力量集合起来,创造一个新的真实。”

萨姆垂下双眼,不安地扭动着身子。“我不知道能否做到。已经太久了……”

“一朝成佛,永为佛陀,萨姆。翻出几个你曾经讲过的寓言,掸掸上头的尘土。你有大约十五分钟。”

萨姆伸出手去:“给我些烟草,还有一张纸。”

他接过烟袋,为自己卷上一支烟。“火?……谢谢。”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烟雾,咳嗽起来。“我厌倦了无休止的欺骗,”过了许久,他开口道,“我猜这才是问题所在。”

“欺骗?”阎摩问道。“谁要求你骗人了?愿意的话,你大可以引用登山宝训,或者《波波乌》《伊利亚特》什么的。我不在乎你准备说些什么,只要你稍稍扰乱他们的思维,安抚他们的恐惧,如此而已。”

“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就能拯救他们——还有我们自己!”

萨姆缓缓地点了点头。“这样说来倒也有理……但这种事我已有些生疏了。当然,我会挑出几个真理,再加上些虔敬的话语——不过还是给我二十分钟吧。”

“那就二十分钟。之后我们整理行装,明天出发去迦波。”

“太快了吧?”塔克问。

阎摩摇摇头:“是太迟了才对。”

僧人们坐在饭厅的地板上。桌子已经移开,靠放在墙边。甲虫全都消失了。屋外,雨依旧下个不停。

人称觉者的圣雄萨姆走进房间,在他们身前坐下。

拉特莉也走了进来,她一身比丘尼的装束,蒙着面纱。

阎摩和拉特莉在众人身后坐下。

塔克也在房里的什么地方听着。

萨姆合着双眼坐在地上,过了好几分钟,他开始讲话,声音轻柔:“我有很多名字,但它们都并不重要。”这时,他微微睁开了眼睛,不过没有移动头部。他的视线并未聚焦在任何地方。

“名字并不重要,”他说,“说话就是在命名,但言语并不重要。一件前所未有的事情发生了,看见它的人所目睹的是真实。他无法告诉其他人自己究竟看见了什么。然而人们希望了解这点,就盘问他,‘你看见的那东西,它像什么样子?’于是他试着为他们描述。也许他看见的是世上的第一团火。他会说,‘它是红色的,就像是一朵罂粟花,但中间还跳动着其他色彩。它没有定形,像水一样四处流动。它很暖和,就像夏天的太阳,只是比太阳还要暖。它在一块木头上存在了一会儿,接着木头便消失了,仿佛被吃掉了似的,只留下些黑色的东西,用手一捏就成了沙砾。当木头消失时,它也随之消失了踪影。’于是人们以为火就像罂粟、像水、像太阳、像一个会吞噬又会排泄的东西。他们以为火就像那个见过火的人所提到的那些东西。然而他们从未看见过火,仅仅是听说而已,因此不可能真正了解它。但火又无数次地再度现身世间,更多人看见了它。一段时间之后,它变得像草、像云、像人们呼吸的空气般普遍。于是他们知道了,尽管它状如罂粟,却并非罂粟;像水,却又不是水;像太阳,却绝非太阳;像那能吞噬又会排泄之物,却又与之有所区别。这些东西,无论分别看来还是合在一起,都与火不尽相同。终于,他们注视着这全新的物体,为它创造了一个新的字眼,他们称它为‘火’。

“如果他们遇到一个尚未见过火的人,同他谈到火,这人就不会明白他们在说些什么。于是,轮到他们从头开始,为他讲解火是什么样子。在这样做的时候,这些人从自己的经验知道,自己所讲述的并非全部的真实,而只是真实的一部分。他们知道,即使用尽世间所有的语汇,自己的话也决计无法使对方明了真相。除非此人亲眼见过火,嗅过它的气味,用它温暖过自己的双手,凝视过它的中心,否则他将永远无知下去。因此,‘火’并不重要,‘土’‘空气’和‘水’也无关宏旨。‘我’无关紧要。任何词语都不重要。然而人类却忘记了真实,只是一味抓住词语。一个人记住的词语越多,他的同胞便越是推崇他的才智。当他注视着世界的剧变时,他并非以世人首次目睹这些变化时的方式看待它们。他的双唇吐出它们的名字,他品尝着这滋味,为自己知道这些名字而沾沾自喜。那从未发生过的事仍在发生着。它仍是一个奇迹。这朵熊熊燃烧的繁花低伏着,流动在世界的枝干上,排出整个世界的灰烬,它不是我所提到过的任何事物,同时又是所有这些事物的总和,这才是真实——无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