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出忧山(第10/12页)

韩愈探手探脚而下,偶尔俯视,兀是头晕。忽觉大佛嘴角隐露讥笑之迹。惊错之下,那曳痕已是不见,佛只是正经庄严。这佛像身上的泥土之味已渐淡,空气中竟慢慢弥漫开一股铁锈气息,越来越浓,带有腐蚀性,兼有尸臭味。韩愈呼吸亦觉艰难呆滞。细细辨别,味道似来自大佛身体,是那种老男人特有的腐气。正疑惑间,只见佛身表面泥石忽然层层脱落,竟如蜕皮一般。大佛原来也是假的。最后露出内里的开敞腔子,是无数的金属网络织就。韩愈看见,蓝色的流质在每一条路径中涌动,有多处已然经行缓迟,乃至停滞不前。金属线路显出难看的颜色。气滞点又渐渐波及别处,使能流的回转越来越慢。整座岩壁像浮肿病人一样暴胀起来,发亮且透明。韩愈隐约看见,石壁上的金属网络间,竟有群星偶尔凸显,先是点点星光,后来便大批汇集,并缠绕旋转如涡。韩愈感到那物质富集处散发出的巨大引力,但已身不由己,失足向岩壁坠去,心中却毫无恐惧。在接触石体时没有意料中的碰撞,而是毫无阻碍地进去了。那里面是大片虚空。

他心下顿然明白,口中“哦”了一声。星光倏然而逝如糨糊。韩愈再睁开眼时,已是在大佛的位置上。转换只经历了百万分之一秒。他已不再像人类一样观察,而是能如大佛一样看见过去、现在和将来了。韩愈幡然了悟,原来自己就是这个大佛。

一瞬间,他对这个转换十分迷惑,而又悲喜交加。瞬间之前,他还是一个普通人。现在就像那个神话里的贫困渔夫,一夜间过上了龙宫中的荣华富贵生活。韩愈无法选择自己在因果链中的位置。他鼓起勇气用一双污浊的心眼看去。

大佛先看到的是脚下的这个名叫忧山的小城。所有的建筑都还原为“纸”的材料。人丁消散仿佛已经很久了,哪里是近些天的事情。然后,他的目光越过忧山,见附近的几座小城,不过是忧山的翻版,不值得过多关注。它们背后屹立的那座佛教名山,亦是十分冷落虚伪。大佛于是稍一抬眼,便望着了远方的省城。他没有见到芙蓉花的笑靥。而那里曾经有美丽的姑娘夜夜守候在大饭店门前,期盼有人引领她们进去;那里还有过集市和广场,让步履懒散、说话女气的男人们迷惑不解;那里也曾出产恐龙、道士、诗人和幻想。但这一切烟消云散了,就好像烟消云散不过是世间的常情。大佛不满足,向更远处看去。他见到东西南北的城市,都一样的没有生气。接着,他注目到北方的那座城市里,连历代帝王的陵墓,原本也都是空的……他看到城池西郊一个巨大的实验室,不由一惊,生出一阵惋惜和伤感。实验室中灰尘厚积……

他的目光越过那些长城,那些山脉,那些河流,那些沙漠,还有那些环礁和岛屿。他没有看到人类种族的活动。他掠经大洋,搜寻别的大陆,仍然没有发现任何生命的迹象。他去看整个宇宙,知道它的确已不存在很久了。

原来他即是佛。而佛又是谁?这个问题其实存在于心也已很久了,而他竟然多年来糊涂忘却,没再追究。

这时有一个声音传入他的内心。他四周看看,并无人迹。可那声音确乎十分真切,它细声细气地问:“想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吗?”

大佛已觉四大皆空,心绪寥落,便说:“不想知道。”

那声音说:“难道你不想知道你是谁?”

他知它能洞察心思,但仍然固执地拒绝。那声音又说:“世界消失了,还可以再造一个假的嘛。干吗这么灰心。”这已是诱惑的语调,唤醒了他的一些记忆。大佛尚未远去的最后一点尘心微动,便说:“你讲一讲。”

那声音嗤地一笑:“那你听好了。很久以前,有这么一个世界,那里有几十亿的人口,几千年的文明。这样的世界,自然是物质丰裕,生活富足。人们甚至开始步入太空。但像任何古老文明一样,生活中充满尔虞我诈、血腥杀伐。有一天,它终于也走向了没落。尽管无人相信悲惨的结局终究会来,但当地狱之火蒸上、血肉横飞、万物崩坏时,人们才明白了他们的脆弱,才后悔当初为什么不这样,为什么不那样。可是一切已晚。”

大佛听罢,默然许久,忽然大笑道:“这是那种老掉牙的故事了。你到北方城市的街头去看看,每一个书店的柜台上,都有这种警世喻人的卡通读本。”

那声音肃然:“那些书都是你编的。因为事情的确是发生了的。”

大佛始正色:“我佛慈悲。我没有必要骗人。”

那声音小了下去:“是的。因为你原是那个世界中的一员。”

“那又是怎么一回事?”他开始有了一种预感,不再矜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