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出忧山(第9/12页)
八十年代后期,又有人发现,大佛所依的忧山,其形状远看去,其实就是一尊绵延四公里长的巨大睡佛。巨佛浑然天成,佛头、佛身、佛足形态逼真,惟妙惟肖。忧山大佛正好雕凿在巨佛肩部的深坳之处,正应了“心中有佛”和“圣人出世于腋”之说。至此,佛的分量又被加重,佛的存在进而成为冥冥之手的一链,人工斧凿无非是一种时候到了就不得不表现出的形式罢了。
韩愈循着旅游说明走向大佛。他还记得与妻子在脚背上的邂逅之约。然而一切约定都恍若隔世。
此时他眼中的大佛,却是腰缠青藤,腹被碧苔,浑身散发出泥石腥气,面目慈祥,如一位老妈妈,使人感到忧山并不是一个阴谋。
然而韩愈还没行至大佛脚下便已疲倦不堪,他便走入一处民居,昏沉沉睡去。他不知睡了多少时日,醒来已忘记了历经的巨大变故。他始觉得,这一切都是注定要发生的平常之事。这个感觉,使他模模糊糊意会到自己是什么人。但再往深处想,又不清楚了。
这时外面传来轰鸣。他平静地看去,见忧山正发生又一次翻转。所有的建筑都在坍塌,街道上布满瓦砾,好似大地震来临。他所在的房屋也摇晃不止。求生之念使他夺门而出。刚跑出去,那屋子便一块一块脱落下来。但奇怪的是,没有冲天而起的烟尘。废墟的质地,有异于钢筋水泥、砖瓦砂石。他凝视有顷,拾起一块残片端详。这东西极轻,如纸般白,而又具备纸所没有的坚韧,像是非人间制造的某种合成材料。他又取了其他物件,也都一样。立柱、门窗、水管、螺钉,甚至茶杯,都是用这种“纸”一样的东西构建的。
韩愈不解,是空间再次发生转换,把他搬运到了另一座用他种材料造就的忧山,还是这才是真正的忧山,而以前的都是假象骗局?也许忧山本就是纸片糊就,而它一直假得那么真实和迷人,竟然令千万人一点也看不出感不到这简单而明显的欺诈。
他桀桀地笑起来,笑了一阵,心里烦恶。笑声奇怪地传不了多远。
他的收音机埋在了废墟中,闷声闷气仍在作响。电台还在播放那首金曲。他们依然对忧山发生的一切装聋作哑。这电台的声音过一会儿也中断了,不知是电池耗完,还是电台所在之地也开始历经崩坏?韩愈此时已无前些时日的惊恐惶惑、患得患失,只是生出了隐然的百无聊赖,于是便在这城中游走。他潜行在滑腻丰腴的城市残体中,渐渐感到了毁灭的静美,便添加了一分细细观赏的心情。
这么走走看看,不觉已来到忧河岸边。那大桥尚未崩坏,似乎为韩愈的到来而专门留下了。他一眼看到对岸端坐的大佛,它依然故我。他心中若有牵挂,梦游般踏上桥面,向它走去。刚抵彼岸,回头一看,那大桥正在纷纷坍落,叶片一样坠入水中,却不激起一星波澜。不一时,韩愈已到达忧山脚下。原来,要至大佛身,需从忧山西侧攀越。他拾级而上。沿途风光绮丽,又是换了一个世界。林木幽深,江河疾驰,气韵清新,自有一番游趣。转过一道山崖,见一碑,读之:“生不愿封万户侯,亦不愿识韩荆州,但愿身为汉嘉守,载酒时作摩云游。”竟为苏轼诗,墨迹尚未晾干,书之人似刚刚离去。韩愈暗自称奇。
又往上行,见一独亭,迎风而立,若处子状。韩愈入内少息,见山下大江翻澜,树木曳烟。亭内亦有一碑,上书:“是邦山水窟,饮会得佳处。山回如可招,水集若人赴。竹叶沂江船,春荠隔烟树。”为陆游诗。韩愈有世外桃源之感,精神益爽。奋力续行,前面耸然一大寺,原来便是摩云寺。当初倡建大佛的惠通和尚,便是修持于此。此时,寺中绝无人迹。他入得山门,见台阶竟一尘不染,来往之人,似乎都不留痕迹于世。进入天王殿,见那四大天王,竟也崭新。
通过殿堂,后面已是弥勒殿。雕梁画栋的殿堂中央,雕金佛龛内供奉着大肚弥勒,两翼是四大金刚,体态魁伟,容颜威猛。金地黑字的刻花柱联,韩愈在别的庙宇中也曾见过,是为:“深具慈忍力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广结欢喜缘开口常笑笑世间可笑之人。”横匾:“记别当来。”弥勒座后是韦驮像,像前也有一联:“宝杵犹存纵经劫火洞然这个金刚常不坏,铜炉宛在因此信香无闻庶几绀宇又重新。”韩愈愈发有所感悟,触动心事。
出弥勒殿,来到大雄宝殿,正中供过去、未来、现在三世佛。韩愈觉佛体有异,细观之,见金身衣绉里,竟长满三叶虫化石。而佛像大面上,却看不出名堂。他出得大雄宝殿后门,当下大吃一惊:眼前竟有一支巨大的火箭倚靠在发射台上,傲然欲升空状。再视之,却是大佛依绝壁而立。此时韩愈伫立山顶,已与大佛头顶平行。面前出现一道九曲石质栈道,蜿蜒而下,蛇般绕行大佛身体右侧。这原是供游人取道大佛脚面的路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