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出忧山(第11/12页)

那声音便继续讲述:“世界的确崩坏了,但也非全部遭到毁灭。寂静降临后,只有一个意识幸存下来,那就是你。你在这个冷清的世界上独自游历,就像刚才一样,你感到没有一点儿意思。你数次想要自毁,却又胆怯,更主要的是你不能免俗——你太留恋那个光怪陆离繁华热闹的世界了。你审视自身,发现那个世界为你留下了唯一的法力。你开始用这种法力来重造一个世界。我现在不说这法力是什么,因为你心里其实是一清二楚的。当然,这重造的世界不是真的,而是一个虚构的缩微公园。所有的物质,包括血肉之躯,都是赝品,但又完全可以以假乱真。这没花你多少时间。生活再复喧嚣,历史重新发展。至少对于你来讲是这样,而且也只是对于你来讲才是这样,因为你原先的世界上,再没有第二个人幸存下来欣赏这幅作品了,自然也就没有人来揭穿你的这套把戏。”

大佛起劲地搜索自己的内存。世界起源的这一说法与他既有的知识体系不能印证。震惊之下,他只好问:“后来呢?”

“后来,你耽迷于你的公园,得到安慰。但静下来心中也不免有所遗憾:这不过是一件玩具。于是你想到要体验真实。办法后来有了,那只能是丢弃你的造物之躯和你造物者的意识,让自己变作那骗局内的一部分,加入假造的生活。你于是把自己降格为一个虚拟小人物,你跟你那些赝品几乎毫无分别。你甚至跟他们交友结婚,生儿育女。唯一的区别是你设立了让自己死而复生的程序,每一次转世都不再记得前生。你于是对这自欺欺人的生活信以为真。”

大佛说:“阿弥陀佛。这就是人类的历史?作为物质运动的一种结果,感觉可以欺骗,更可以伪装和制造。我好像记得,这是我原先那个世界的技术尖端,只需选准振荡的频率。那么我是谁呢?哦,想起来了,但还有些模糊。我是那个文明遗留下来的一个超人吧,还是一台超级计算机?是一束思维能量,或者是一个智能时空?必是其中之一。”

那声音冷冷传来:“这又有什么区别?总之,千百年来,你已坠入长梦不能自拔,所以你才能说出‘没有必要骗人’这种鬼话来。你根本不知道一切都是假象。可是,”那声音变得狡黠起来,“你却没有想到,就在你设立的一九九九年,你假造的世界上忽然弥漫起怀疑一切的气氛。甚至你也加入了怀疑的大军,怀疑起一切——包括你为自己安排的又一场婚姻。而你却没意识到是怎么一回事,还傻乎乎真到忧山来。”

大佛笑了:“我的确已把这个世界当做真实的存在。现在我记起来了,原来我是以忧山为中心构造骗局的。可是,我本已开始逃出忧山……”

他吃惊地顿住。从技术上讲,他设计的世界并不会走向灭亡,因为它是假的嘛。假的便不存在,又怎么会灭亡呢?他的知识体系中没有这个逻辑。因此他一下子疑惑丛生,怀疑这又是一个圈套。他觉得对方的声音非常熟悉,对话的程式也似曾相识。但他已置换掉了凡人之躯,便再也难记起。他警惕地说:

“这些都是你搞的鬼吧?是你揭穿的这骗局?你哪来的这种本事?你是谁?你不是我那个世界中的存在吧?我是应该感谢你还是应该憎恨你呢?是你促使我逃出忧山的吗?你说这些话,是要逼我惭愧吧?以前只有我妻子才这样做。但现在她失踪了。”

他开始想他为什么要来忧山,越想便越多疑惑。他为什么要相信对方说的?

那声音沉寂了,像是感到理亏和心虚。一会儿后,它又嗤嗤笑道:“你开始怀疑我说的这些都是假话了。看来我造假的能力没有你厉害啊。如果你真这么想,那就别往心里去,这一切都不是真的。你干吗要造一个假世界呢。跟你开个玩笑也当真,你就是太认真。我给你出个主意吧,你可以当我刚才说的话都是我那个世界的旅游指南。”

它那个世界?还有一个世界?世界不是已经不存在了吗?

旅游指南的说法使大佛再度毛骨悚然。他拿不准到底孰真孰伪,心中烦闷,便对那声音说:“讨厌!走开。”

对方不再回答。此时周围的空气开始浮浪而燥热,跟着便燃烧起来。

“纸”做的忧山烧起来很痛快,火焰也扩大到这个世界的一切物质和精神领域,包括大佛的身体和大脑。

他看见一张脸浮在火焰中,嘴角挂着一丝讥笑。韩愈妻子的形象在一滴滴坠落的星光中逃出忧山。

他忙叫她:“喂,你等等!”

她只回头看了一眼,便逃得更快了。

韩愈看见天外真的浮着一小片肉虫一样的银河,是那么肮脏委琐。他的妻子全身泛着奇异的亮光,朝它逸去,不久便与那束银河融为一体。他始知天外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