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维克多(第16/18页)
我几乎以为他会坐在那里,像一只野猫那样,准备好直接朝我的脸扑过来,但地下室一片漆黑,楼梯下半段隐没在黑暗中,无声无息。我听不见任何响动,没有呼吸声,也没有其他声音。“维克多。”我对着漆黑静默的地下室叫他,“我留了一些食物给你。”我顿了一下,不太确定接下来该说什么,最后说:“等一下我还会再留给你。”我想说些有宣示作用的话,但不知如何开口。最后,我只好把门关起来,坐下来享用自己的餐点。
那天晚上上床睡觉前,我再度把门打开,留了另一盘食物给他。但是早上我放的那一盘还在,根本没被动过,火鸡肉片的边缘变成褐色,卷了起来,像一张老旧的羊皮纸。我一语不发,只是把新的那一盘摆在前一盘旁边。
三天后,我开门后不再锁门,那里已经摆了八盘食物,全都腐烂了,除了一只苍蝇在盘子之间缓缓盘旋,各种选择让它满意极了之外,食物都没动过。“维克多。”我对着黑暗的地下室叫他,“我要去工作了。离开地下室后,请你把东西清干净。”我再次犹豫了一下,不确定该多说什么。然后我就离开了,任由身后的门开着。
那一天工作时,我发现自己经常走神:晚上我会碰到什么状况?每次电话铃响时,我都畏缩了一下,觉得一定是某个技术人员打给我,要来找我,睁大眼睛跟我说,警察局、消防局或医院的人在电话在线等我。我想象自己开车回家,黑暗的夜空里处处飘着云朵,接着我发现那不是云朵,而是烟雾,一路往我家蔓延。到家时,我发现房子已经烧成焦炭,草坪像是爆发过的火山口,孩子们站在路边啜泣,维克多则不见人影。
但是当晚我回家时,通往地下室的门仍开着,但是盘子都不见了。原来,盘子都洗好了,整齐地放在台子上,在上方灯光的照射下,几乎闪闪发亮。(6)
事后,维克多的情况就算没变得更容易处理,也至少比较好预测了。事实上,那件事几乎没有值得一提的地方了。他未曾成为大家所谓的模范生或乖小孩,但也没有照我料想的那样变成少年犯。接下来五年,他虽然住在我家,但就某种程度而言,并非家里的一分子。孩子们每个月有几个晚上聚在一起看电影,他总是趴着,与其他人隔着一点距离,吃爆米花的样子跟他做任何事的方式一样心不在焉,瞪着电视屏幕却毫无反应。有时候,其他孩子们哄堂大笑之后,他也会咯咯笑,但时间点总是会晚,所以没人知道他在笑什么。我想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的行为退化成种种反射动作,表现常常不太对劲,让他看起来很奇怪,反应的时间点总是跟别人不一致。看着我的时候,他还是一样冷淡的眼神,但过去那种质疑与倔强的目光已经被茫然的黑眼珠取代,他的眼睛仿佛一摊黑水。
我想如果我真有错,就错在我内心深处还挺满意他那副德行。然而,我也知道那样不太健康,我不该希望自己的孩子变成那样。但我就是没办法不那样想。自从他青少年的火暴脾气发作后,就开始叛逆固执、不受控制,与小时候判若两人,像动物与人类那样截然不同,因此我几乎任由自己相信,此刻的他就是他改变之前的模样。此外,他也不真的像行尸走肉,生活中还是有许多他喜欢做的事。例如,他加入了田径队,参加比赛,也是高中合唱团的一员。(在一场演唱会上,我听出他那与众不同、平淡单调的男高音,纳闷他为什么没有被刷掉。)他的成绩中等,从来不是模范学生。不过我跟他说,我乐于送他进愿意收他的最佳学府,就像我跟其他孩子说的那样,结果他进了马里兰的陶森州立大学,我立刻开了第一张学费支票,又买了一只不锈钢手表给他,就像两年前威廉与伊索德高中毕业时,我买给他们的那种。后来,我用箱子与垃圾袋帮他打包衣服、书籍和各种小饰品,送他去宿舍,把兰辛太太帮他买的新床单与毛巾给他。之后,我看到他的机会愈来愈少,不过我还是欢迎他回家。跟其他小孩一样,他喜欢大学,或者说我认为他喜欢,因为他从来不和家里联络。事实上,只有通过学校出纳组寄来的账单,还有断断续续的成绩单(我知道他主修的学科是运动理论,成绩是丙,另外两三科则是乙),我才知道他是否还在读大学,出席率怎样,是否有念书,有没有开始参加派对,或者和觉得异国情调很刺激的漂亮女孩共度春宵。有时候,我会胡思乱想,猜想他前一晚或那个当下在做什么,我从未这样想过其他孩子的生活。我想象他在上课,两只脚伸直,头部与长长的脖子往后伸,打着哈欠,张嘴露出粉红色的舌头与洁白牙齿,每一颗上面都套着所费不赀的小小全瓷牙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