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13/16页)
我认为,女人是一种美丽、浪漫的动物,应该饰以裘皮和羽毛、珍珠和钻石、宝石和丝绸。猞猁应自舍毛皮在其脚下,为她做一条披肩;孔雀、鹦鹉和天鹅应为她的袖套贡献自己的羽毛;寻遍大海中的贝壳,挖掘岩石中的宝石;大自然的每一部分都应为这天下间最完美的尤物而倾其所有。这一切我都放任她们沉浸其中,但是,说到我之前谈论的衬裙,我既不能也不会容忍它的存在。
这位先生、他的三角帽和他的一切,都掌握在我们的手心之中了。再看一眼水晶球。不是连他长筒袜上的每条褶皱都看得一清二楚吗?他的智慧的每一圈涟漪,每一条弧线全都一览无遗,还有他的温厚、他的腼腆、他的温文尔雅、以及他将娶一位公爵小姐为妻,最后死得很体面,所有这些,全都清清楚楚。艾迪生先生话音刚落,就传来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一向特立独行的斯威夫特先生,未经通报就径直走了进来。等一等,《格列佛游记》在哪里?哦,在这里!让我们读一读游历慧骃国的那一段:
我拥有健康的身体与平和的心境;没有朋友背叛或不忠,也没有暗仇或明敌来伤害。我不曾利用行贿、谄媚或告密来讨好大人物及其属下。我不必提防欺诈或压迫;在这里,没有医师使我遍体鳞伤,也没有律师害我倾家荡产。没有告密者监视我的言行或罗织罪名诬陷我,没有人讥讽、指摘、背后使坏、偷盗、打劫、入户行窃,也没有代理人、老鸨、小丑、赌棍、政客、才子、脾气恶劣且单调乏味的谈客……
停!停下你连珠炮似的词语,免得我们活受罪,还有你自己!再没什么比这个言辞激烈的男人更易懂的了。他那么粗鲁,又那么清白;那么野蛮,又那么善良;蔑视全天下,却又会和小姑娘说些孩子气的话。他将死在疯人院里。我们对此会有所怀疑吗?
奥兰多如此这般地接待他们,为他们斟茶倒水。天气晴好的日子里,她还带他们去乡间的圆形客厅,并设宴款待。她把他们的肖像绕着客厅挂了一圈,这样就不会有先后顺序之分,就不会出现蒲伯先生说她偏向于艾迪生先生,或艾迪生先生说她偏向于蒲伯先生的情况了。他们都非常有才华(不过他们的才华都表现在著作中),教会她最重要的风格,莫过于保持语调自然流畅——这是一种非曾亲耳听闻则无从模仿的特点,哪怕格林穷尽所学,也无从下手,更不用说半个世纪以后那些竖起耳朵努力想捕获它的人了,因为它凭空而生,有如海浪,拍打上岸后随即席卷而退,而且再也无法捕捉。他们并没有刻意教她,而只是通过日常说话的节奏熏染她。慢慢地,她的风格发生了转变,也创作出了一些引人入胜、妙趣横生的韵文和散文人物。为此,她慷慨地用红酒款待他们,并在用餐的碟子下放一些支票,而他们也都欣然接受并致谢。在这些交换中,她感到荣幸之至。
逝者如斯夫。人们常常可以听到奥兰多自言自语,但她强调的语气或许会让听者生疑。“平心而论,我过的是什么生活啊!”(因为她还在寻觅那个叫做“生活”的东西。)不过,现实的发展很快就要迫使她更仔细地考虑这个问题。
有一天,她在给蒲伯先生斟茶的时候,蒲伯先生——他目光如炬,观察敏锐,这从上文引用的韵体诗中就可以看出来——蜷缩成一团,坐在她身旁的椅子上。
“主啊,”她一边夹方糖,一边想,“后世的女人该多么嫉妒我啊!不过……”她没有继续往下想,因为不能冷落了蒲伯先生。不过……让我们来继续她未完的思绪吧。当有人说“后世会多么嫉妒我”时,我们大可以断定,他当下过得绝不痛快。这种生活真的像笔者写得那么激动人心、那么令人艳羡、那么值得称道吗?一来,奥兰多其实很讨厌喝茶;二来,尽管才智是一种神圣、值得尊崇的存在,但它却习惯栖居在最破败的躯壳之内,而且,唉,往往啮食其他官能,因此往往思想无限膨胀,挤得胸怀、感觉、宽宏、仁慈、包容、善良等几乎喘不过气来。所以,诗人自视甚高,瞧不起人,总是与人不和、相互攻击和易生嫉妒,却又总是巧舌如簧,口若悬河,博人同情。所有这些都让斟茶比往常更需小心谨慎,因此,我们只能悄悄地说,以免被某些才子偷听到。此外(我们再次要压低声音,以免被女人们偷听到),男人之间有个小秘密,切斯菲尔德爵士[50]曾悄悄把它告诉儿子,并告诫他绝不可外传;这个秘密就是:“女人不过是群大孩子……聪明的男人都只不过逢场作戏,陪她们玩玩儿,奉承她们,哄她们开心罢了。”既然小孩子总是听到他们无意听到的东西,并且有时在长大后还会把它们泄漏出去,所以整个斟茶的过程也就成了一个打听秘密的过程。女人很清楚,才子虽然会送诗来请她过目,称赞她的鉴赏力,征求她的评价,喝她的茶,但这绝不表明他尊重她的意见,欣赏她的见解,也绝不表示虽不能用剑,他就不会以笔代剑让她遍体鳞伤。所有这些,虽然我们都已尽可能压低了音量说,但恐怕它们现在还是已经泄漏出去了,所以女人们才会手里拿着奶油罐,夹着放糖,却还坐立不安,不时地张望窗外和打哈欠,以至于放糖噗嗵一声——奥兰多现在就是这样——掉进了蒲伯先生的茶里。而蒲伯先生可是天下疑心最重、报复最快的人,一点小事就会被他视为污辱,并且旋即还以颜色。他转向奥兰多,立刻数落了她几句,就是《女人的品性》中最有名、最犀利的那几句。他后来虽又多番润色,但最初的版本就够打击人的了。奥兰多屈膝行礼,以示受教。蒲伯先生鞠了一躬就告辞了。奥兰多觉得自己似乎真的被那个小个子男人掴了一掌。为了冷却滚烫的双颊,她漫步来到花园深处的坚果树丛中。很快,习习凉风起了作用。她惊奇地发现,独自一人时,她如释重负,倍感轻松。眼前小船在河面上欢快地溯流而上的情景,无疑唤起了她对一两件往事的回忆。她坐在一棵绿柳之下,陷入了沉思,直到繁星闪耀,才起身回家。回到家后,她走近卧室,关上房门后,打开一个衣柜。衣柜里还挂着许多她还是翩翩少年时穿的衣服。她从中选了一套镶满威尼斯花边的黑色天鹅绒衣裤。诚然,这衣服有些过时,但她穿着仍然很合身,俨然一副贵族公子的模样。她站在镜前转了两转,发现自己虽然穿了衬裙多年,但仍未失去双腿的灵活性;一切确保无误后,她偷偷溜出了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