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15/16页)

既然这不是一个能吸引聪明男子注意的话题,而我们这些人,又享有传记作家和历史学家的豁免权,可以不必理睬性别问题,那就让我们跳过这个话题,只是说奥兰多在同性交往中其乐无比,然后让男士们来证明——他们乐于如此——这是不可能的。

但是,要确切、具体地描述奥兰多这个时期的生活,变得越来越困难了。那个时候,格拉尔德街和德鲁瑞巷的院子,灯光昏暗、路面坎坷、通风不好,我们在里面摸索着跟踪奥兰多,才刚隐隐约约地看到她的身影,她就又消失不见了。此外,她还频繁地换不同的衣服穿,这让我们的任务难上加难。因此,她经常被当作“某爵士”出现在某本现代回忆录中,而那位爵士其实是她的表亲。她的慷慨大度也常被归在其表亲名下,她的诗歌也常被说成出自他的手笔。对她来说,经常变换角色,可以说是轻而易举,因为她性别转换的频繁程度,是那些只穿一类衣服的人所难以想象的。而且,她无疑从这些变换中获得了双重收获:生活乐趣增加的同时,生活阅历也丰富了。她一会儿穿衬裙,显得性感撩人,一会儿又换成马裤,显得笃实正直。她轮番享受两性的爱。

因此,不妨这样描述她的生活:上午,穿一件中性的中国袍子,徜徉书海;然后,穿着同样的服装接见一两位委托人(因为恳求她帮忙的人为数很不少)。接着,她会换上利落的齐膝短裤,到花园里去给坚果树修剪修剪枝桠。之后,她会换上一身塔夫绸花裙,这最适合乘车去里奇蒙,听某位显赫的贵族男子的求婚告白。随后,她会返回城中,换上一件律师模样的黄褐色袍子,到法院去听她的官司的进展——因为,虽然她的财产在一小时一小时地流逝,但那单官司却完全没有要结案的迹象。最后,夜幕降临,她多半会从头到脚换上一身贵族男子的行头,然后去街上冒险。

关于这些冒险,当时传闻很多,譬如,她与人决斗、在皇家船队的一条船上当船长、被人看到裸体在露台上跳舞、与某位女士私奔到低地国家而那位女士的丈夫尾随其后,等等。至于这些传闻的真假虚实,我们不置一词。不管奥兰多做了什么,她在回来时总要专门跑到一家咖啡馆的窗外,偷偷地看看那些才子。虽然听不见他们在说些什么,但根据他们的手势,她可以想象正在发表些什么妙趣横生或讥讽嘲弄的言论。这可能倒是件好事;有一次,她站着看伯尔特院子里的一栋房子,足足站了三个小时。在那栋房子的百叶窗上,映出三个人的人影,他们正坐在一起喝茶。

世间再没有比这更引人入胜的戏剧了。她真想大声喝彩:好极了!好极了!因为,它的确是一出好戏——是从人生这本厚书上撕下来的精彩一页!那个小个子身影,噘着两片嘴唇,不安分地坐在椅子上,时而扭来扭去,时而任性无礼,时而过分殷勤。那个驼背女人的身影,弯曲着手指伸进杯里,探一探茶有多深,因为她是个盲人。大扶手椅上有一个来回晃动的人影,长得酷似罗马人,将手指奇怪地弯曲缠绕,不时地突然扭头,大口喝茶。这些身影是约翰逊博士[51]、鲍斯韦尔[52]和威廉夫人。奥兰多全神贯注地看着眼前的场景,顾不上想象后世人们会怎样嫉妒她,尽管这回似乎确实可能发生这样的事情。她心满意足地凝视着,凝视着。终于,鲍斯韦尔先生站起身来,用尖刻暴躁的声音对待那老妇人,而在那罗马雕像般的伟人面前表现得非常谦卑。那伟人有点摇晃地站起身来,嘴里滔滔不绝,发表着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箴言伟论。这就是奥兰多当时的想象,虽然她听不见那三个人影坐在那里喝茶时说的话。

有一天夜里,她闲逛一圈后就回家了。回到楼上的卧室后,她脱掉镶有花边的外衣,只穿着衬衫和裤子,站在窗边眺望。空气中散发着某种激动人心的东西,让她无法上床入睡。时值隆冬,气候严寒,城市上空弥漫着白色的雾气,四周呈现一片宏伟壮丽的景象。她望见圣保罗大教堂、伦敦塔、威斯敏斯特大教堂,还有城里所有教堂的尖顶和圆顶,银行平滑的身躯,大厅和会议厅宽广交织的弧线。北边是平缓、绿草如茵的海姆斯塔德高地,西边是灯火通明的梅费尔街巷和广场。在这片宁静、井然有序的景象之上,天朗气清,繁星满空,仿佛一双双满怀希望、目光坚定的眼睛。在这片澄澈明净之中,每一屋顶的线条,每一烟囱的通风帽,都清晰可见;甚至连路上铺砌的一粒粒鹅卵石子都能看得分明。奥兰多禁不住要把这片井然有序与伊丽莎白王朝那混乱、拥挤的伦敦城相比较。她记得,倘若当时的伦敦能够称为城市的话,那也是一座拥挤不堪的城市。在布莱克弗里亚斯她的房子窗下,不过是一堆小房子挤在一起。街道中央深坑中的死水映出天上的星星。原是一家酒馆的街边角落有一个黑影,可能是有人被谋杀了并被抛尸至此。她还记得,在这样的深夜,当时她还是个小男孩,被保姆抱到菱格窗前,听到街上传来斗殴受伤者的哭叫。成群结队的流氓,男男女女,互相抱头搂颈,脚步踉跄地走在路上,高声唱着下流的小调。他们耳朵上的饰物闪闪发光,手里的刀子寒光逼人。在这样的一个深夜,海格特和海姆斯塔德高地密不透风的树林,现出了枝叶缠绕的轮廓,在天幕下蠕动着,扭曲着,纠缠不清。在某个高耸出伦敦城的山上,偶尔会看到一个光秃的绞刑台,上面的十字架钉着腐烂或干枯的尸体。这是因为,在伊丽莎白统治下,每条饱经沧桑的大道都充斥着危险和不安、淫荡和暴力、诗歌和肮脏,城里的小屋和狭窄的小路上响着低沉嘈杂的声音,散发出熏天的臭气。奥兰多甚至还记得炎热的夏夜里它们所散发出来的气味。如今,她把身子探出窗外,四周只有光明、秩序和宁静。一辆马车驶过石子路,传来了轻微的咯吱声。她听到远处守夜人在喊:“十二点,有霜冻!”话音刚落,午夜的第一声钟声就敲响了。这时,奥兰多才第一次注意到圣保罗大教堂的穹顶后漂浮着一小朵云彩。随着陆续敲响的钟声,云越聚越多,且颜色越来越暗,并以超乎寻常的速度扩散开去。就在这时,轻风骤起。到第六下钟声敲响的时候,东方的整个天空已被一片不规则移动的阴霾所遮盖,相比之下西方和北方的天空是一片清朗。接着,乌云向北面扩散,吞没了城市之上的一个又一个高地。只剩下灯火通明的梅费尔,在映衬之下更显璀璨。第八下钟声敲响时,皮卡迪利广场上空匆匆蔓延开几缕流云。它们仿佛不断膨胀,并以极快的速度向西面的天边迸进。又敲响了三下钟声,这时,黑暗以铺天盖地之势笼罩了整个伦敦城上空。到午夜的第十二下钟声响起,已是黑云压城城欲摧。黑暗弥漫,疑惑四起,混乱不断。十八世纪结束,十九世纪拉开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