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14/16页)
时值四月初,夜色晴朗,满天繁星和一弯新月交相辉映,再加上街灯的光亮,走在路上刚好能看清人的面容和雷恩先生的建筑。一切都朦朦胧胧,仿佛马上就要融化了似的,还好有点点银光勾勒出它们的轮廓,才恢复了它们的生气。谈话就应如此,奥兰多想(沉浸在傻气的幻想之中),社交圈就应如此,友谊就应如此,爱情就应如此……因为只有天知道,为什么就在我们对人类的交流失去信心时,谷仓与大树、谷垛与马车的某些随意组合,会那么完美地呈现在我们的眼前,让我们联想到那些可望而不可及的东西,以至于我们决定再度追寻。
她想着想着,不觉来到了雷塞斯特广场。四周的建筑呈现出白日难以察觉的虚幻和对称。夜空仿佛被一双巧手洗净过似的,倒映着屋顶和烟囱的轮廓。广场中央有一棵悬铃木,树下有一张椅子,椅子上坐着一个神色沮丧的少妇,只见她一条胳膊垂在身旁,另一条胳膊放在膝上,仿佛典雅、纯朴与忧愁的化身。奥兰多脱帽向她致意,就像一位风度翩翩的男子在公共场合向一位贵妇致意那般。那少妇抬起头来。她的脸部轮廓无比精致。她抬起双眼,其中散发出来的光芒让奥兰多备感惊艳,因为那光芒只偶尔在茶具上闪现,而极少出现在人的脸庞之上。那少妇抬起头,透过这银色的光芒看着他(因为她以为奥兰多是位男子),目光中交杂了恳求、企盼、战栗和惶恐。她站起来,接受他伸过来的臂膀。因为——我们有必要强调这一点吗?——她属于那类一到晚上就擦亮自己的器皿,把它们整齐地摆在公共柜台上待价而沽的人。她把奥兰多领到自己在格拉尔德街的住处。奥兰多感觉她略带恳求地轻轻依偎在她身旁,这唤起了她全部的男性情感。这时,奥兰多的模样、感觉和谈吐都俨然一个男人。然而,她凭着女性的敏感——因为片刻之前她还是女人——怀疑,那姑娘的羞怯、答话时的吞吞吐吐、在门口和斗篷的褶皱里摸索钥匙和手腕的无力,都是为了满足她的男性心理而装出来的。她们上了楼。那可怜的人儿煞费苦心地装饰房间,想要掩饰她没有其他房间这一事实,但奥兰多一眼就看了出来。她鄙视这种瞒骗行为,却又对真相感到同情怜悯。两种情感的相互映衬,奥兰多产生了一种非常奇特的感觉,不知该哭还是该笑。这时,奈尔(那姑娘如此称呼自己)解开手套的扣子,特意藏起破了个小洞的左手拇指,然后退到屏风后面,可能在往脸上抹胭脂,整理衣服,并在脖颈上系一条新围巾;与此同时,她一直闲扯,就像女人为了讨好情人所做的那样。但奥兰多从她的声调中听出她心不在焉。一切就绪后,她走了出来,准备好了。经过一番愤怒、得意和怜悯混杂的奇怪煎熬后,奥兰多卸掉一切伪装,坦诚自己其实也是女人。
奈尔听了,忍不住大笑起来,声音响亮得连马路对面都能听到。
“其实,亲爱的,”她在多少恢复了常态后说,“我倒一点儿也不失望。跟你老实说,”(值得注意的是,在发现她们性别相同后,她的举止马上变了,感伤、恳求的矫揉造作全没了。)“跟你老实说,我今晚还真没兴致与男人调情。我正在倒大霉。”她坐近炉火,调了一碗潘趣酒,给奥兰多讲述她的人生故事。既然我们现在讲的是奥兰多,就无须扯进另一位女士的风尘故事。尽管奈尔小姐没有一点才气,听到奥兰多提起蒲伯先生的名字时,还会傻里傻气地问,这个蒲伯和杰明街角那个做假发的蒲伯有没有关系,但可以肯定的是,奥兰多从未觉得时间过得如此欢快过。在奥兰多眼里,这是一份可爱的自在和诱人的美丽,比起她习惯了的文雅辞令,这位女人的粗俗言语有着美酒一般的甘醇。她不得不承认:蒲伯先生的讥讽嘲骂、艾迪生先生的居高临下、切斯菲尔德爵士的世事洞明,里面都有某些让她厌烦文人圈子的东西,尽管她必须继续尊重他们的作品。
她得知,这些可怜的人儿——因为奈尔带来了普鲁,普鲁带来了基蒂,基蒂又带来了路丝——有一个自己的圈子,而她们现在视她为成员。在这里,每个人都会讲述自己的经历,讲述自己如何落到今天这个田地。其中有几人是伯爵的私生女,另一人与国王肌肤相亲,且大大超过了应有的界限。她们算不上穷困潦倒,因为她们的口袋里都有一枚戒指或一块手帕以表明自己的身份。奥兰多源源不断地为她们提供潘趣酒。于是,她们就经常围聚在潘趣酒旁边,讲精彩的故事,发有趣的评论,因为无可否认,女人凑到一块儿——嘘——她们总是小心翼翼,保证房门紧闭,不会有一句话泄漏出去。她们的全部欲望就是——还得嘘——听,楼梯上是不是有男人的脚步声?她们的全部欲望,我们正要说,那位先生就抢过了我们的话头。女人没有欲望,那位先生边说,边走进奈尔的客厅;只有做作。如果没有欲望(她已服侍了他,他走了),她们的交谈就不会引起任何人的丝毫兴趣。“众所周知,”S.W.先生说,“在缺乏异性的刺激时,女人之间无话可说。女人呆在一起时不交谈,而是掐架。”既然她们在一起无法交谈,而掐架又不可能无休无止,且众所周知(T.R.先生已经证明了这一点),“女人不会对同性产生爱慕之情,同性相斥,她们只会彼此憎恨,”那么在女人要寻找她们之间的社交圈子时,我们还能假设她们做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