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妈 妈(第9/10页)

可是,现在那无头的身体停止了运动,发出的声音令她不快地想起卡莱尔的声音,大声地说着一句愚蠢透顶的话:“我是鲍比·费舍尔!我是鲍比·费舍尔!”

就像是闹钟把她从睡梦中惊醒一样。正在这个时候,由于她紧抱着爱娃(就像被惊醒的人紧抱着枕头躲避朦胧的日光一样),爱娃问她“同意吗”,她表示同意,点了下头,并把嘴唇贴到爱娃的嘴唇上面。她一直爱着爱娃,但是今天,她头一次用所有的感官去爱她,为了她自己,为了她的身体和她的肌肤,她就像获得了突然的启示一样沉醉在这肉欲之恋中。

后来,她们并排躺下,趴在长沙发上,臀部微微翘起,然后,玛尔凯塔通过皮肤感觉到那个极有效率的身体又重新盯着她们看起来,它随时又要开始与她们做爱。她尽力不去听那个说自己眼前看到的是美丽的诺拉夫人的那个声音,她尽力让自己成为一个听不见声音的身体,让自己贴紧那个非常温柔的女友,贴紧那个无头的随便哪一个男人。

当一切都结束的时候,她的女友马上睡着了。玛尔凯塔羡慕着这动物般的睡眠。她愿意在她唇上吸吮这一睡意,跟着这一节奏睡去。她贴紧她的身体,闭上眼睛,这给卡莱尔一个假象,他认为两个女人睡着了,就走到隔壁的房间去睡。

早晨四点半钟,她打开了他的房门。他半睡半醒地看看她。

“睡吧,爱娃我来管,”说着,她温柔地吻了他一下。他转过身去,马上又睡了。

在汽车里,爱娃又问她一次:“同意了?”

玛尔凯塔不再像昨天那样肯定。是的,她也很想摆脱掉那些不成文的古老的传统规范。可是,怎样做才能不让爱情化为乌有呢?怎么办呢,既然她还继续那么爱着卡莱尔?

爱娃说:“别害怕。他什么也不会发现的。说句心里话,你们两个之间早就约定好了的,是你对他有怀疑,而不是他对你。你真的不用担心他会怀疑到什么。”

13

爱娃在颠簸的车厢里瞌睡起来。玛尔凯塔从车站回来,又睡下了(一个小时以后她要再起床,准备去上班),现在该轮到卡莱尔送妈妈去车站了。今天,是坐火车的日子,再过几个小时(那时夫妻两人都已经上班了),他们的儿子就会走下站台,为这个故事划上句号。

卡莱尔还沉浸在昨夜的美色之中。他知道,在一千或三千次性行为中(他一生做过多少次爱呢?),只有两三次是真正有实质意义,令人难以忘怀的,其他不过是一些反复、模仿、重复或者回味。而卡莱尔知道,昨天的爱是这两三次伟大的性爱中的一次,他心中生出无限的感激之情。

他开车送妈妈去车站,路上她不停地说话。

她说什么?

首先她感谢他:她在儿子和儿媳家感觉很好。

然后,她向他抱怨:他们对她犯下了很多错。当他和玛尔凯塔住在她那里时,他对她缺乏耐心,甚至经常表现出粗鲁,漠不关心,她为此非常难过。是的,她承认,这次他们非常之好,和以往有所不同。他们变了,是的。可是,他们为什么要等待这么长时间才有所改变呢?

卡莱尔听着这一长串唠唠叨叨的埋怨(他都背下来了),但他一点儿也没有生气。他用眼角看了妈妈一眼,又一次吃惊地看到她是如此之小。好像她的一生都是个不断缩小的过程。

可是,这一缩小是怎么回事呢?

是一个人真正地缩小吗,放弃了成人的维度,开始了一个长长的旅程,通过衰老和死亡走向没有维度只有虚无的远方?

或者,这一缩小只是个视觉幻象,因为妈妈离得远,在别处,于是他远远地看见她,她看起来就像是一只绵羊、一只山雀、一只蝴蝶?

当妈妈暂时停止了一连串的抱怨后,卡莱尔问她:“她怎么样了,诺拉夫人?”

“现在,她是个老太婆了,你知道。她差不多瞎了。”

“你们常见面吗?”

“这你还不知道?”妈妈生气地说。两个女人早就互相不理睬了,她们恶语相向,吵成一团,分了手,再也没和好过。卡莱尔应该记得。

“你不知道我小时候我们和她一起度假是在什么地方吗?”

“当然知道,”妈妈说道,随后她说出了波希米亚一个温泉小城的名字。卡莱尔很了解这座城市,但他从来不知道是在那里,确切地说,是在那里的一个更衣室,他看到了赤身裸体的诺拉夫人。

此时此刻,他的眼前出现了那座温泉小城重峦叠嶂的景色,有着雕刻立柱的木制柱廊,城市四周的山峦上布满草地,上面有羊群在吃草,听得见羊铃儿的叮当声响。他在脑海中将诺拉夫人赤裸的身体种植在这片景色之中(就像一个粘贴画作者将一幅版画剪下来贴在另一幅版画上一样)。他心想,所谓美,就是星光一闪的瞬间,两个不同的时代跨越岁月的距离突然相遇。美是编年的废除,是对时间的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