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偷桃换李(第5/10页)
开饭啦,师傅喊。两个人转过头来,脸上的老年斑,全都和窗户上的水珠印子一样密。
陶宝兴走回自己床边,拿出碗和调羹去洗。他老早讲好了,要吃馄饨。并不关什么冬至习俗,他只是想吃馄饨,如果有的选,最好是野菜猪肉馅的。从前一家门住在瓦前街,顶开心的事就是包野菜猪肉大馄饨吃。野菜是丈母娘去河对岸挖的,妻子理干净,带小孩一起包,他负责剁肉,下锅。揭开锅,猪油香得不行,他一口气能吃进二十个。这句话过去五十多年,再想起来,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陶宝兴现在吃到十个,胸口就有点发闷了。
碗递过去,师傅讲,荤馅素馅,要几只?六只素的足够。陶宝兴又顺口问了一句,今朝伙食这么好,莫不是要加钱的?
师傅不响。陶宝兴讲,真的啊。
总归要加一点,不然亏本呀。不多的,往伙食费里扣。师傅调转话头,还要点啥,酒酿?赤豆粥?
陶宝兴摇手,到底还是忍住了,端过碗,坐回床边吃起来。半张馄饨皮子在嘴巴里来来回回打转,像一只羊在嚼草。半当中吐出几个字,好吃,好吃。
曹复礼仍坐在长凳上,板着一副面孔。师傅问,他讲,我不吃,吃不起。
怎么好不吃呢,今朝吃饱了,才能团团圆圆和和气气过冬呀。
团什么圆,反正也没人来看我。你有饭菜来打一份,没就拉倒。
食堂里谁人不晓得这个老曹刁钻古怪,惹不得,便悄悄推着车出去了。
师傅走掉,陶宝兴讲,老曹,真的不吃啊。曹复礼起身,关了房门,闷头往床底下一钻,取出两个尼龙袋,脱了看,一包鸭头颈,两瓶五加皮。
来来来,老陶,暖暖身体,老酒咪一点。曹复礼前几天托护工帮忙买点酒,对方怕担责任,硬是不肯,陶宝兴以为他就此作罢,没想到竟有心托了对门老吴的女婿偷偷带进来。老吴的女婿万事不怕,只要肯塞钱。丈人一个电话打过去,他就夹着香烟笑嘻嘻送来了。
冬至嘛,万事不缺,唯独不能少了这口老酒。照我讲,吃什么进口药,五加皮么,再补没有了!曹复礼把酒肉端到板凳上,取出两只小盅,棉鞋一脱垫在屁股底下,招呼陶宝兴一道过来吃喝。
陶宝兴有点心动,自从住进来,长远没沾过酒了,又生怕喝出事体来,犹豫不决。雨还在下,楼里的老人吃过饭,纷纷入了午睡时间,走廊上静络络的。那一头老曹把五加皮盛在搪瓷杯里捂热,香气渐渐飘过来了。陶宝兴朝地上铺了张报纸,也坐下了。
讲起来,平时不吃,倒不是怕死,主要是吃酒的老朋友都死光了,自家吃闷酒,没意思。还好今朝有新朋友陪我。来,碰一杯。曹复礼讲,我们每天住在此地,这不许吃,那不许碰,浪费钞票,就为了多活几天。但是老朋友都走了,就你一个活着,有啥劲道。我讲么,今朝就算吃死也无妨,趁早下去和那帮老死尸会面了。说完又碰一杯。
我倒也是好几个老友走掉了。但是你讲,要是能碰上这帮老鬼头,肯定也要碰着家里人了呀,我是不想的。陶宝兴嘬了几口,两片凹陷的巴掌肉胀得通红,话也多了起来。
他讲,做个人为啥这么苦,活着要和家里人搞不清,死了还要和死掉的家里人搞不清,真是吃力。陶宝兴老早就摊过牌,自己住进来,主要是和子女闹僵了。他讲,爱人走得早,我同你讲过的,想再寻个老伴,一帮小鬼坚决反对,讲我对不起老娘。可是度日脚缺不来女人的呀,你们不服侍我,还不许我找个人来服侍唻。谁想到这一个没多久也走了,小鬼就讲我活该,说我是克星。我一气急,索性房子卖掉,住到此地来,一分不留。小鬼气煞,我也气煞。
陶宝兴咪了一口酒,凑近去问,你讲,到时候下去了,两个老太婆是不是都要揪着我耳朵来骂了。夜里睡觉,每想到这个,我就心里发毛。
曹复礼喉咙口咕咚一下,许久答不上话。陶宝兴问,吃得不适意?
曹复礼摇手,哦哟哟,你这样问,我也要心虚了。这辈子姘头没轧,花头倒是出过不少。等我下去了么,恐怕也是要搞不清的。
啥事体。
老早在我们厂,有一个胸脯很大的女人,叫陈媚英,你听过吗。曹复礼低声问。
名字熟的。
这个陈媚英,三十岁没结婚,衣领开得交关低,女同事都不要看伊的。男同事走过去,总归要多瞄两眼。陈媚英就讲,眼乌珠生在人家头上,要看么,我也管不了呀。
陶宝兴笑,每爿厂里都有这种女人的。
我当时在设备部,每天下班要去各个车间检查的。有一天查到陈媚英这里,伊还没走,笑嘻嘻盯我看。我就觉得不对。陈媚英讲,曹同志,你好,摆出要握手的架势。我伸过去,伊啪一记捉牢我手,摆在伊胸脯上面,我心怦怦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