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画完胰脏,辛勤换了一支红色水笔,在中间添上枝状的胰管,又在管道周围画上一个个小圈,代表胰岛。

他就用这个图,给他们讲了胰岛素的来源和作用,解释了一型糖的发病原理。

凌田起初还保持着嘲讽状态,听到他说,胰岛里的贝塔细胞分泌胰岛素,就像钥匙,帮助葡萄糖打开进入细胞的门,是人体获得能量的关键。

她心里想:嗯,贝塔细胞,就是单峰说的那种被她自己的免疫系统攻击完了的东西呗。

又听到他说,在健康状态下,贝塔细胞可以根据血液中葡萄糖的含量分泌适量的胰岛素,使得血糖相对恒定地保持在每升 4 到 7 毫摩之间。但一型糖病人没办法实现这种自我调节,血液中过多的葡萄糖无法被吸收,身体只能分解脂肪和肌肉组织的蛋白质来维持运转,制造出酮体,使得血液过酸,最后发展成酮症酸中毒。

她又在心里想:没错,正是在下。

那感觉恍若回到中学生物课堂,她怀疑自己随时可能开始习惯性走神。

但辛勤就是在这时候对他们说:“很多人觉得,糖尿病都是因为生活方式有问题才得上的。有些患者也会这样想,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吃了不该吃的东西,没有好好运动,好好休息,所以才得了这个病。但其实并不是,尤其一型糖,发病原因在医学界都尚不明确,可能只是因为一次感冒发烧,免疫系统就出了问题。先有了这个病,身体总是处在饥饿和脱水的状态,所以才会特别需要甜的水分多的食物,造成饮食不规律的现象。”

凌田终于被这段话戳中,因为她真的这样想过!她看向辛勤,他也正看她。他的眼睛还是很好看,目光温柔带笑,干净又善意。但这一次,她似乎看到了更多东西。她忽然觉得他是知道的,上午在病房里单峰的那番话对她打击有多大。

但旁边季元也正在对他妈妈说:“你看吧,你还怪我,说是我喝可乐喝出来的……”

好吧,凌田又想,也许这个问题很多人都遇到过,在内分泌科做医生,一定见得太多了。

讲完原理,辛勤给他们放了一段视频。

先从一型糖尿病还是一种不治之症的年代说起,当时的患者要是丧失胰岛素分泌功能,几个月便会发展到酮症酸中毒,然后很快死去。

直到 1922 年,胰岛素被发现,提纯,并应用于临床治疗,一型患者的生存状况便彻底改变。

再到 1948 年,美国乔斯林糖尿病中心开始颁发奖章给患病 25 年且血糖管理良好的患者,结果发现这个年限定得太短,随着时间的推移,又先后设立了 50 年、75 年、80 年的奖章。

时至今日,大约有一半一型患者的预期寿命与正常人无异。

凌田看着那些老照片和黑白新闻影片的片段,图像中有一百年前的科学家,有他们的实验动物小狗和小牛,有第一批接受胰岛素注射的小病人在治疗前后的对比图,还有许多拿着乔斯林奖章合影的老人,一百年的时光就这么瞬息流过,还真让她感到几分感动和鼓舞。

但旁边季元已经在算账:“每天三短一长,四针胰岛素,至少测两次血糖,一年就是 2190 针。也就是说,如果我活到 80 岁,总共要扎 142,350 针。”

“你几岁?”他问艾慕。

艾慕没理他,继续刷短视频。

“你几岁?”他又问凌田。

“二十二。”凌田说。

季元说:“那你比我好一点,只要扎 127,020 针。”

凌田想,小孩哥数学是真不错,一下子就具象化了他们此后数十年的生活。

季元看着辛勤,辛勤懂他意思,只是笑了,说:“没错,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你觉得因为要打针,就只能苦哈哈地倒数生命吗?”

他把视频接着放下去,影像变成彩色,年代越来越近。

越野滑雪排名世界第一的克里斯·弗里曼,洛杉矶湖人队小前锋亚当·莫里森,泳坛名将加里·霍尔,极限闯关百万美元获得者,铁人三项运动员……有的左臂动态,右臂迷你泵,有的把胰岛素泵用一个小袋子缠在膝盖下面,照样叱咤赛场。

还有 2023 年,宾夕法尼亚大学的德鲁·韦斯曼博士和他的同事一起获得了诺贝尔医学奖,当时他患一型糖尿病已经有 50 多年。

以及纪录片 Break Point 里的片段,网球手兹维列夫,三岁被确诊一型糖,所有的医生都断言他在运动方面不可能有太好的发展,因为长时间的比赛,无法正常补充营养,会导致他的血糖急剧波动,但他还是在这种情况下站到了世界顶尖水平的网球赛场上。

网球协会曾经禁止球员在比赛时候注射任何药物,他佩戴的胰岛素泵和动态血糖仪一度被判违规,只能利用暂停时间在场边测指尖血,然后决定注射胰岛素或者吃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