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第3/3页)

艾慕站在那儿开始朗诵:“我是一个一型糖尿病患者,这个疾病从我十二岁起就陪伴着我,让我在很小的年纪就体会到了生命的有限、健康的重要,明白要珍惜当下,也让我早早就开始思考一个问题,这一生要如何度过才有意义,答案只有一个,我将来要去做白衣天使,战胜这个疾病,帮助别人也帮助自己!”

凌田听出她语气里的自嘲,问:“所以后来你学了什么专业?”

艾慕说:“会计。”

她笑了笑,而后解释,“一个是因为分不够学医,得了这个病,很多时候你想努力都没办法努力,身体拖后腿。另一个也是因为很多志愿根本不敢填,怕体检通不过,虽然一般学校没有明文规定说不招有糖尿病的,但谁敢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呢?

“后来上了大学,开始住校,那四年也过得乱七八糟。有时候觉得自己一定得好好的,有时候又彻底摆烂了,别人的青春这么精彩,凭什么我不行?甚至自己骗自己,就当没这个病,不测血糖,不打针,吃吃喝喝真快乐。”

“后来呢?”凌田忽然也有这样的企图,也许,只是也许,奇迹会发生,不测,不想,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好了。

艾慕打碎她的幻想,公布结果:“酮症酸中毒了呗。住院的时候查眼底,发现病变,又去眼科做手术。医生说我还算幸运的,这么作,眼睛还能治回来,肾也还没出问题。”

尽管都是已经过去的事,凌田还是听得替她担心,问:“还是那个顾医生?”

艾慕摇摇头,说:“我只在她那儿看了很短一段时间,她早几年就出国进修去了,后来看的是单峰。”

凌田:“……”

艾慕看她表情,笑了。

凌田也秒懂,总算找到合适的对象,把自己初诊的经历全说了。

艾慕听得更加笑起来,说:“哈哈他也让你去看 600 号……“

凌田抓住了“也”这个关键字,赶紧问:“他还让别人去看 600 号了?”

艾慕说:“对啊,我有次去门诊看病,正好撞上病人跟他吵架,一个女的月经不调想查下激素,他让人退号去妇科。其实事情到这里两边都有道理,但那女的已经排了一个多小时,说话有点急了。他开口就让人去 600 号,说你这个样子一看就知道是心理问题。”

凌田不知该叹气还是笑,但还真有点被安慰到。

艾慕又说:“其实,内分泌科专看一型的医生很少的,一个是因为患者的数量确实少,得糖尿病的人里面 90%是二型。另一个理由更现实,一型的研究不容易出成果,它好像就是个华山一条路的病,打针打一辈子。不像二型,患者多,能做的课题也多,减重,改善性生活……”

凌田立刻想到单峰那张易拉宝,回头朝那里望了眼。

艾慕跟着看过去,会意道:“听说是这里创收最好的门诊。”

凌田哈哈大笑。

笑完了,又觉得怅惘。

如此这般听下来,她忽然明了,二型糖尿病是一种疾病,而一型更像是一种,残疾。

她身体的一部分坏掉了,彻底地,永远地。

艾慕看她,也是直到这时候才把自己找她聊天的真正意图讲出来:“刚才宣教的时候举的例子都是控制得好的,但其实一塌糊涂的照样很多很多,就比如我。你刚得这个病,可能我也应该像小新医生一样多鼓励你。但是我还是想跟你说点别的,否则你遇到困难的时候会很崩溃,怪自己不中用,怀疑自己是不是没做对,或者做得不够好。”

“你不介意吧?”她转头看着凌田问。

凌田也看着她,摇摇头。她不介意艾慕的丧气话,只觉看到一个更真实版本的一型糖尿病患者的人生。

“还有,”艾慕又道,“你别听单峰说的什么酮症酸中毒了才来医院,所以才没别的办法,其实哪怕发现得早,就像我,刚开始胰岛素治疗的时候,确实会恢复一部分功能。但老糖友都知道,管那个叫蜜月期,慢慢地还是会坏掉,最后还是会变成最典型的一型。所以真的,你不用为了这个遗憾,也别责怪自己。”

凌田听着,忽然想哭,艾慕是真的懂。

相比艾慕,辛勤说得似乎太容易了,他把这个病当作游戏里的难关,给他们介绍其中规则,只是这游戏里的命是真的命,血条是真血条,game over 是真的 game over。

她知道他是好意,是在安慰他们,鼓励他们。但他毕竟是一个局外人,就像一个站在井上的人对井下的人说,没关系的,爬上来吧,你一定可以。她感激他愿意伸出手,但他自己根本没有下来过,怎么会知道井底的感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