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父子夜话

嬴政的心软得一塌糊涂,哪里能说个“不”字。

“可以。”这孩子不来,他也是要去侧殿找,且陪上一阵子的。

“怎么连软枕也带过来了?”

“我喜欢这个枕头,上面有猫猫的气味。”李世民垂下眼帘,把枕头贴在心口,磨蹭着嗫嚅,“还有猫毛……”

“……过来吧。”嬴政轻叹。

猫猫有它惯用的枕头,秋冬是毛绒绒的暖枕,它常常蜷缩在上面打呼噜;春夏猫自带热度,枕头也换成了竹、麻或瓷,里面塞满谷壳艾草干茶之类的东西,凉爽而有颗粒,猫会用爪子去磨和踩,发出沙沙啦啦的声音。

它喜欢这样踩枕头,就像它喜欢故作不经意地踩人的肚子,或是在人路过时趴地上打个滚,四脚朝天露出肚皮。

猫猫的枕头和太子的枕头几乎是同步替换的,因为一人一猫都暖烘烘的,怕热不怕冷。

眼下是初夏,猫猫的枕头陪它去了,太子的枕头上还残留着一些猫毛,他想把它们收集起来。

嬴政便让人添灯,看着孩子一根一根捡猫毛,放进练囊里。

太子一直都有这个习惯,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开始,收集玄猫掉落的毛发,装在一起,等足够多了,就做点小玩意儿。

他向蒙恬蒙毅学做毛笔,一开始想用纯猫毛做,结果太软,写出来的字欠缺筋骨,不听使唤,后来又掺杂了羊毛狼毛,每次改变配比,耐心地慢慢试验。

玄猫一年四季掉落的毛,都够攒成一个蹋鞠了,多得根本用不完,于是几位长辈就都有了猫毛的笔。

华阳太后和芈夫人舍不得用,都收得好好的,时不时拿出来欣赏欣赏,唯有嬴政是实用主义者,把笔放在笔架上,有需要的时候就随手取用,并不在意它是什么毛做的。

像笔架和瓷枕这样的小东西,咸阳宫本是没有的,但有了太子,便多出了很多原本没有的东西。

六岁,自然比一岁多点的手要灵活得多,动作轻巧熟练,再也不用趴得很近,胖乎乎的小手拈好久才能拈起一根,有时候还会拈个空,好像明明看见了,但就是捡不起来似的。

如今手型还有点圆润,但实在称不上胖了,掌心很柔软,骨节外都包裹着一层软肉,伸展开时像猫爪在开花,做任何有手参与的动作都很轻松灵巧。

嬴政定定地看着他,轻轻伸出手,从孩子头发上拿下一根同色的猫毛,送到他手里。

“收殓时怎么没有多拔一些留作想念?”

“忘记了。”李世民情绪低落,闷闷地回答。

“舍不得么?”

“嗯。我怕猫猫会疼。”

嬴政难免会被孩子这过强且过丰富的共情能力而苦恼,像这样的思考方式,从来不会出现在嬴政的脑海里。

猫都死了,又怎么会疼呢?

然而嬴政没有说出来,而是低低问:“这些,是要做什么呢?”

“我想做一只猫猫。”

“做……猫?”嬴政尽力跟上孩子跳跃的思路。

“做一只小小的猫猫。”李世民捏着猫毛,两只手捧起来,比划出了一只两个拳头大的小奶猫形状,“这样大的,猫猫。”

嬴政看懂了,没有嫌他多事又幼稚,微微颔首,接着问:“猫毛够吗?”

“好像不太够……我正在搜集。”李世民认真道,“我同大家说过了,有空的话,都帮我找找。”

春夏之交,是猫的掉毛期,在阳光下伸伸懒腰抖一抖,就像炸开的黑色大毛球,数不清的细小毛毛散发着一点若有若无的金红光彩,似乎是错觉,又似乎是玄猫特有的色泽,纷纷扬扬如柳絮杨花。

嬴政往往对那样的画面避而不及,光看着就觉得一言难尽,脏乱得不行了。

宫人打扫得很殷勤,李世民收捡得也很积极,但猫走哪掉哪,在毯子上打个滚,都能多出十几根猫毛来,所以自然还有漏网之鱼。

从前烦不胜烦的东西,现在竟成了宝物。哪怕是嬴政,都不再嫌弃了。

“你阿母那里,也应有一些。”他甚至主动提醒道。

“阿母说找到了都会给我,我告诉她我会做两团猫猫,送她一团。”

太子答应的事,就算再小,也会尽力去做到,所以长辈们也绝不敷衍他。

“找齐了吗?”嬴政温和地看向孩子的手。

“还差一点,阿父等我一会儿。”

嬴政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的表情,推测他今晚还会不会哭。

太子的眸子黑白分明,有着孩童才有的那种黑白的清晰界限与对比感,毫无杂质似的,澄澈至极,但这时太水润,仿佛随时会下雨。

眼睫毛密密长长,幼时因扎痛过眼睛而惨遭剪过,隔几个月就修一修,免得碍事。

什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显然在孩子疼得一直揉眼睛揉得眼泪汪汪面前,根本无人在意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