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南溟吹浪(九)

玄霖域是五域中唯一准允妖兽求仙的宗门。

远些如扶光域、长风域, 虽则也豢养了护宗灵兽,但绝不会有人误会这些灵兽与人类修士是同门;近些如山海域,曲仙君一气驱逐了境内所有元婴大妖, 余下的妖兽散在五湖八荒, 没有一个敢冒头;就连最荤素不忌、一切只向钱看的望舒域, 也从来只听说把妖兽当作一门生意的。

只有玄霖域有妖修,即使数目稀少,可上清宗门墙内还是有妖修弟子的。

上清宗也是五域中对妖兽最宽和的宗门,禁止一切虐杀、屠杀妖兽的行为, 倘若被发现,即刻将被扭转送往獬豸堂听候发落。

但宽和之外, 人类修士也是要修练的,修练就要用丹药、法宝,活在这世上的每一天都要掠夺其他生灵的生存空间。

“以前上清宗也没有这样的规矩。”曲砚浓像是闲谈般说,“千年前加进来的。”

申少扬越发笃定她神秘莫测的来历。

不是所有上清宗弟子都能精准说出自家宗门每一条规则的来历, 对于那些久远难考、连篇累牍的东西,也许只剩下亲身经历过的人还记得。

“为什么要加上这条规矩?”他在摇晃的甲板上大声问。

曲砚浓回过头。

天河星光如苍白的雪, 映在她身上,如拘来寒夜一抹寒芒。

“因为有个傻瓜。”她说,“总是心一软, 就犯了傻。”

申少扬一时沉默了。

他在莽苍山脉猎杀过的妖兽不少,从来笃信生死有命各自追逐,可他在不冻海上尚且有怜悯之心,有那么一刹那犯傻。

“后来呢?”他四肢扒着阑干, 勉强地应和“檀师姐”般问。

曲砚浓的声音在喧嚣里极静。

“她总犯傻,后来就真成了傻瓜。”

她的目光倘若有重量,一定很轻、很轻, 落在船楼的顶端,“可惜,再傻瓜的决定,也有人会听。”

“轰——”

身下的甲板有一刻轻飘飘,好似没有一点重量。

申少扬抱着阑干,明明没有运起半点灵力,却好像飞在半空中一样轻。

下一瞬,“咚”一声,他下巴狠狠磕在阑干上,整个人如断翼飞鸟,随着身下的甲板一起向下坠落。

急速下坠的狂风声里,他隐约听见甲板不堪重负的“嘎吱”呻吟。

幽黑的海浪在舰船两侧拔高到与天齐,像是孤舟坠入峡谷,在无底坠落的片刻,望向覆顶浩瀚的山峦。

徐箜怀站在船楼的最高层。

倘若舰船是沉落峡谷的孤舟,他就是这覆灭之舟最后的守望者,在尖叫和咒骂声里成为最后被覆没的孤魂。

他也委实不像是一个活人。

自从百来个春秋前,道心镜上出现第一抹不起眼的尘灰,他就再也不像个活人了。

冥渊在天空中照耀四野,遥远的晦暗海浪也隐约泛着微光,照在徐箜怀的身上,照亮他青白灰败的脸。

很多年前,他也曾有一副体面端正的样貌,站在同门、师长的面前,在形形色色的打量与审视里,从没弯下过脊背哪怕一分。

“我煌煌上清石麟。”各异面孔夸赞同样的话。

于是他也就真的成了上清宗的麟子凤雏,这一片世外桃源、清净仙门里自命不凡的骄子。

一道山门,隔开两种人世。

上清宗是一处浮世桃源。

提起宗门外的修士,上清宗弟子总心照不宣,一句“外面的人”涵盖了所有。

嚣张的、冷漠的、贪婪的、品行卑劣的……一切与上清宗绝大多数弟子迥异的修士,都囊括在这短短四个字里。

他也曾沉溺于傲慢,如此不可一世,视现有的一切为理所应当、无可挑剔。

直到有一天,有人一掌破开他的院门,将他堵在八百楼前,当着来往同门的面,摧枯拉朽般将他击倒,令他在剧烈的痛楚下,僵硬地趴卧在地面上,明明受过比这更严重得多的伤。那一刻脑海中却一片空白。

“咔、哒。”

一双乌黑幽亮的硬底云靴踏在坚硬的石板地上,发出令人难以忽视的声响,脚步急而不乱,光是听脚步声就觉气势凛然迫人,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停在他面前。

“你就是丹药司徐箜怀?”

他竭力克制因剧烈痛楚而产生的短暂迷蒙,他眼前一片雾蒙蒙,拼命地眨眼,试图仰起头,看清站在他面前的人。

雾色蒙蒙中,他看见一簇焚不尽的烈火。

她定定地伫立在他面前,背脊笔挺,漫不经心地垂眸俯视犹然趴在地上的他,五官容色都雾里看花不分明,唯独神魄如燃,肆无忌惮地烧干一切,“是你在长老面前说我心思不正、异想天开,搅乱宗门秩序?”

徐箜怀立刻知道她是谁了,即便他们从未相识——徐箜怀在上清宗的丹药司里供职,虽则资历不足,担任的却是个显要的差事,负责清点丹药司本月的残余、发放当月的弟子份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