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南溟吹浪(十)

南溟的夜如此漫长。

头顶冥渊水, 茫茫东流。

周天无月无星,只有一道天河光,钟情她一身。

舟上人仰头望她, 如望天月, 在她面前再没有高下, 不论是炼气修士,还是元婴之尊,管你站在甲板上仓皇,还是在船楼逞勇, 她出现在那里,动也不需动, 你只能仰望她。

船楼上佝偻的身影也仰头凝望她,像是站立不稳一般,猛地晃动了一下,歪倒在栏杆前, 慢慢地滑落,只剩下那一双眼睛, 死死地盯着那身披天光的身影。

南溟的夜太晦暗,她身上的光那样烈,就算他用力睁大了眼睛, 盯视到眼睛酸涩,泪水顺着眼角滑落到脸上,也看不清她的脸。

可他闭着眼也能想起她的模样。

道心镜蒙上尘灰的每个日夜,他都仿佛回到千年前的那个午后, 她漫不经心地投下一瞥,居高临下地俯视他。

迷蒙心魔幻梦里,她的五官模糊不清, 有时目光鄙夷,有时高高在上地怜悯,有时不经心,只剩无谓。

他有多少次坠入心魔,就有多少次见到她,他分不清现实与幻梦,什么是真实,什么是心魔。

可等到这一天,幻梦闯入现实,她又高高在上,与冥渊同光,他拼命扬起头也够不到她衣袂,他反倒从心魔里醒来了。

不是鄙夷、不是怜悯,甚至不是无谓。

幻梦之外,现实之中,她根本不会向他投来目光。

他拼命追赶,试图证明自己不差,生怕被她看扁了,可那人早已走远,从来不在意他究竟是圆是扁。

徐箜怀瘫坐在阑干边,青黑如死的脸上一片斑驳,空洞洞,像失了魂的躯壳。

曲砚浓立在冥渊映照下。

银脊舰船在浩荡的汪洋里,像是一片小小的银叶,在风浪里摇晃,似乎转眼就会被打湿,沉入漩涡。

南溟水那样黑,有一道渺小的身影坠向深海,无力回身。

她就那样看着。

偶有一刻疑惑,她想不明白这一切与她有什么关系。

这艘船的灾难来自上清宗的一个失误,来自宫执事的侥幸,来自徐箜怀的固执自负,无论怎么算都和她扯不上关系,她有什么理由来收拾烂摊子?

好像总是这样。

山海断流后,她就算什么也不做也依然可以过得很好,天下再多修士流离失所也轮不到她的头上,怎么偏偏她就要管?

想不明白,她想得出神,好似入了魔障,停在那里,一动不动。

申少扬坠入幽黑的深海。

冰冷的海水包裹他,被他周身的灵气短暂阻隔,带着异样漩涡的海水裹挟着他翻涌,三两下搅碎他的灵气。

都说四溟空间破碎,灵气稀薄近无,可四溟的海水却比五域更危险。

申少扬不是第一次渡险海。

他穿越过不冻海,坠入过碧峡的弱水苦海,隔着长空远远见过冥渊,但南溟的巨浪根本无从抵抗。

金丹修为已足够小修士自满,走到哪里都被尊称一声人中龙凤,可在天地自然间,什么也不是。

沧海一粟。

他在几乎窒息中胡乱蹬着腿,这一瞬变成一个不懂修行的凡人,一样在生死面前惊慌失措。

好在申少扬和凡人终究还是有一点不一样的地方。

“前辈,这个玲珑玉骰一点也不准啊!”他凄惨哀嚎,“不是说大吉吗?我怎么觉得今天没有一点吉兆?”

话音尚未传到遥远冥渊,他周身一股无形巨力,猛然将他裹住,用力掷出深海——

“哗啦——”

水声呼啸狂涌。

申少扬余光视野急剧狂变,一切都快成了残影。

他看见了翻涌的巨大漩涡,看见在风浪里定上浪头的银脊舰船,看见阔大楼船下祝灵犀、富泱和戚枫焦急又错愕的脸……

这一切都转瞬过眼。

他身不由己,飞向长夜高天!

“咣!”

申少扬重重地落在楼船的顶端,甲板在他身下颤抖。

大起大落后难免晕眩,想找回清醒也不容易,申少扬晕头转向地在甲板上原地爬了两圈,不知撞到了哪个倒霉蛋身上,身侧传来一声隐忍的闷哼。

“不好意思。”他一叠声地道歉,终于摆脱了满眼金星,看清了身侧和他一样倒霉地倒在地上满地爬的大兄弟。

“……徐大司主?”他音调都变了。

徐箜怀瘫坐,靠在阑干上,冰冷严肃的脸泛着不祥的青黑,无甚情绪地瞥了他一眼,不在乎他怪声怪调的惊异,目光望向身前。

灵识戒里,沉冽的调侃才到耳边。

“几度绝处逢生。”卫朝荣说,“怎么不算是吉兆?”

申少扬:“……”

“这种吉兆谁会想要啊?”他崩溃。

卫朝荣不置可否。

“到无路可走时,你再说这话试试。”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