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南溟吹浪(十四)
曲砚浓搞不明白卫朝荣是怎么想的。
从前她就不明白, 后来到了上清宗,琢磨了好多年,感觉自己终于明白了一点, 可现在意识到他在上清宗过得并不好, 她才发觉她还是不明白他。
“他怕我对仙修失望吗?”她问, “是因为我在他面前表现得太向往仙门了?”
上清宗教导弟子清修苦守,每一日从早到晚的修行都有安排,早晚功课修持清静,除了静诵黄庭, 还常令弟子存想参悟,这一个时辰里不诵经、不修练, 唯一做的事就是观想道心。
曲砚浓在魔域从没做过这样的功课,在魔域,人人都只在乎事实发生了什么、能带来多少利益,没有人关心别人的感受, 连魔修自己都不关心。
积习难改,她坐在静室里和上清宗弟子一起修持清静, 心里却在发呆。
发呆到百无聊赖,她就想起他。
那些年早晚功课,周围的仙门弟子尽皆肃穆, 观想道心,古板清苦的仙修上师一板一眼地巡视,时不时训诫偷偷和同门说小话、暗中嬉笑打闹的弟子,一方静室里严肃到极致, 而她坐在那里,神色安谧淡漠,装得心无旁骛, 魂已游往天外,心不在焉地想起那个月冷霜寒的晚夜,他吻过她全身每一寸肌肤。
她想起他坚实的胸膛,灼热的肌肤,烫得她心惊,像是被拥入烈火,在神摇意夺的欢愉里,与焰同燃。
思绪漫无边际,从盛放的爱欲辗转,倏然到欢爱之前的一时半刻,她问他:上清宗的长老若要杀我,你能拦住吗?檀问枢上门讨人,你能让上清宗护住我吗?
她对他说:以后不要问这种超出你能力的问题了。
于是他沉默很久,一语千金地说,对不起。
当时她不愿多谈这件事,也不愿多想,于是潦草地将它搁置了,故意勾他,同赴风月,没细想他的反应,也没心思去猜他的心境。
直到很多年后,她百无聊赖地坐在上清宗的静室里,在无数静修道心的仙门弟子之间,因缘际会般想起他和那一夜,如惊梦一般骤醒,平生头一回惴惴不安地回思量:他不会是把她那句“少说漂亮话”放在心上,从此多年念念不忘成了执念,所以最后才会用命为她铺就一条仙路吧?
她是个活脱脱的魔修,就算敷衍了事地静诵黄庭、清修苦守,她也还是观想出一颗魔心,从来不知愧疚,根本不会为自己一句话造成的影响而辗转反侧。
可那一日晚课,她想起那一夜,想起他一声“对不起”,竟神思恍惚,心神不宁了很久。
申少扬惴惴不安地望着她。
他是个局外人,也许有好心,有好奇,但离得太远了。
“前辈,我该怎么回答仙君?”他犹豫了一会儿,问向灵识戒。
虚妄怪诞的魔气之躯微微变幻起伏。
他唇边不知何时溢出一点苦笑。
怎么回答她?
难道要告诉她,他不愿说,只是因为想在她面前保留几分颜面,似乎埋藏这个秘密,他就不会显得那么无能。
体面一些,得体一些,仿佛那样就能在她身边留得久些。
这一点见不得光的妄想,多可笑,却撑起他半边人生。
卫朝荣在冥渊下一言不发。
他其实早就明白,再怎么极致的冷寂和幽晦,也是压不住心腔里沸涌的热潮的,就算冥渊是这世上最十死无生的绝地,也夺不走野草疯长的爱欲,可他这一生总是螳臂当车、飞蛾扑火,妄想用理智去对抗命运的车轮。
虚荣得可笑,他对她撒下弥天大谎,他说他爱看古籍经义。
曲砚浓是魔门弟子,即使她不爱以魔修自居,却终究是天然学成了魔修的习惯,对于那些能让她实力变强、修为加深的功法典籍,她总是来者不拒,甚至比寻常人更求知若渴;但对于那些没什么大用的异闻传说,她就懒懒倦倦,很难提起兴趣了。
卫朝荣熟知她这一特点。
从前他们相熟的时候,他总爱没话找话,说些藏在大部头里的轶闻故事,博来她好奇的注目。
第一次在她面前提起轶闻的时候,他还在伪装魔修,聊起轶闻时什么也没想,只是触景生情,下意识地说起从前在牧山宗听师长讲过的传说,没想到竟叫她听得眸光如星辰,灼灼地望着他。
“你从哪听说这个说法的?”她问他。
卫朝荣那一刻不知所措。
倘若他说,他是听师门长辈授课时随口提及的,她难免要追问他,金鹏殿外门弟子也能听前辈讲道吗?答案当然是不可能,枭岳魔君把金鹏殿当作聚揽势力的工具,对内门弟子也不见得上心,更遑论一抓一大把的外门弟子?
他若是敷衍了事地推脱给金鹏殿,曲砚浓很快就能发现真相,以她那种眼里揉不得沙子的骄傲,只怕立刻就要付诸一声冷笑,以后再想得她一个笑容就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