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别离(三)(第2/3页)

“换旁人来,绝没人有你这样的毅力恒心跟这条破烂堤坝较劲儿。受灾?受呗,手心朝上管朝廷要粮要钱,多轻松适意?朝廷的赈灾款、赈灾粮,你雁过拔毛,剩下的七分安抚乡绅,三分匀给百姓,就够你一辈子滋润过活的了。”

“老爷子,你了不起,朝廷不把你锦元县这点赋税放在眼里,不肯为你们拨款。你谁也不求,硬是把这堤修好了,我敬佩你。”

“可修好之后呢?”

“英臣兄,你这几十年干下来,户口、垦田、钱谷出入这几样,样样都成了拖累。别说是加俸增秩、保荐升迁了,你每年的评语,是不是只有‘平常’二字?”

乐无涯站起身来,快步逼近了沉思的齐五湖:“‘平常’,连‘称职’都算不上!英臣兄,我相信你为锦元百姓殚精竭虑,绝不是为着自己的升迁;可现在锦元已有起色,不再是昔日人人避之不及的危地,以吕知州的性情,倘若他以你年事已高为由,叫你告老还乡,让位于旁人,你又当如何?这一世,你确实对得起锦元百姓,可你真对得起自己吗?”

齐五湖眯着眼睛,审视着乐无涯。

半晌后,他慨叹道:“这张嘴可是真够厉害的,能把死人说活过来。”

乐无涯负手,静静地看向他:‘无人织锦韂,谁为铸金鞭’,您若肯来桐州,我愿为英臣兄铸一条金鞭,叫您挞奸人、控铁骢。”

末了,他眨眨眼,又补充一句:“……只能是镀金啊。我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齐五湖一时间忍俊不禁,一时间又是百感交集。

他胸中若无那凌云之志,当初怎会走上科举之路?

可令他万万想不到的是,他奋斗半生,垂垂老矣,真正识他之志、信他之才的,竟是个初入官场的后生?

屋中静默不语。

许久之后,齐五湖给了个看似驴唇不对马嘴的回应:“今年汛期未至。我还要看看我的堤。”

“好啊。”乐无涯喜眉笑眼地站起身来,大大方方地拥抱了这把又臭又硬的老骨头,“等今夏一过,我便具折上奏。”

“你就那般有信心,要得来我?”

“未必。”乐无涯揽着他的肩,“得看吏部怎么看你。若他们粗粗查看你历年政绩,发现你每年都只得个‘平常’评语,那调任一个你,自是无甚要紧;若他们肯用心看你,岂能不知英臣兄是个能臣,绝非庸人?到时候,你也不会就这么白白致仕,蹉跎一世。两下里,你都不吃亏嘛。”

齐五湖只觉周身热血滚涌,颤颤地“哈”了一声:“不去倒是吃亏了。你欠我一条金鞭呢!”

乐无涯大笑:“是啊,那你可得早点来!”

“堤坝无事,我便去。”齐五湖说话说得痛快利索,“哪怕辞官离任,我裹着张包袱皮,去桐州给你当个小吏,也不算虚度一生了!”

乐无涯伸出左掌:“口说无凭,击掌为誓。”

齐五湖并不含糊,也探出了他那瘦骨嶙峋的大巴掌。

三掌交拍,誓言订立。

乐无涯甩着手直吸气:“好这一身硬骨头,差点把我手打断了!”

齐五湖不说话,含笑看着他这忘年的小友、来日的上司。

那股苍老的热血始终不凉,热烘烘的,从他的心中涌出,一下下地往上顶着。

……

了却了这最后一桩大事,乐无涯一行人辞别锦元县,踏上官道,踏上了向桐州府进发的路。

他们便装简行,脚程挺快,但并不摆官员上任的架子。

从外貌来看,乐无涯也不像是官,更像个家境优渥的翩翩贵公子。

在外人看来,与其说是高迁上任,他们更像是一支贩完货物的商队。

越往南边走,城市愈见繁华。

元子晋从生下来起便在京城,嗅着上京春日里的土腥气长大,只在家宴中听父亲讲起江南风物人情,如今耳闻了小桥流水、眼见了姗姗佳人、尝到了异地佳肴,每一样都叫他欢喜雀跃不已。

大概同样是纨绔出身,他看仲飘萍格外亲切,总爱拉着他说话。

自从家变后,仲飘萍沉默寡言了许多,但爱热闹的本性很难改变,别人同他说话,他十分乐意倾听,是个极佳的听众。

然而,离桐州越近,境况越是不寻常。

哪怕是青天白日,走在大街上的百姓们也是凄凄惶惶,面色凛然。

不等天色擦黑,城门便轰轰然地关闭了。

就连元子晋也察觉出此地气氛异常,不再叽叽喳喳地讲笑谈天,白日行车时,他乖乖按照乐无涯的要求对着远处的静物投掷石块,夜间便去负物举重,锻炼膂力。

这是元唯严曾经统领过的地方。

他原先身在南亭,距此千里;如今到了桐州,作为儿子,他的荣誉感油然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