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 横行(二)(第2/4页)
倚靠在他披着虎皮的正堂大座上,乐无涯跷着二郎腿,一手用马鞭悠悠敲打着靴帮,另一手来回甩着柔软的老虎尾巴。
“老北风”已察觉了这个年轻小将漫不经心的态度。
讲至中途,他便已不再抱什么沉冤得雪的希望。
与其说是在对乐无涯喊冤,他实际上是在把隐匿半生的痛苦,再说给自己听一遍,免得一碗孟婆汤灌下去,前尘尽忘,平白受这一世委屈。
见他讲述完毕后,便陷入了无尽沉默之中,乐无涯抬抬眼睛:“说完了?”
他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把虎皮披在身上,对一边的秦星钺道:“上好的皮子。带回去给爹爹。”
年轻的秦星钺被“老北风”声泪俱下的哭诉惹得热血沸腾,开口道:“小将军……”
乐无涯打断了他的发言:“被他害死那些个平民百姓,怨念比他小不了多少。”他信手一指,“你看,现在就有一个在你头上飘呢,叫你闭嘴。”
……秦星钺闭嘴了。
乐无涯披着虎皮毯子,从高位上缓步走下来,走到了“老北风”身侧。
他脑袋上还顶着个偌大的虎头,当他歪着头看向“老北风”时,气质像极了空谷里天然而生的精怪。
“你这栽赃陷害再杀人越货的手段,跟那位张同知学的吧?”乐无涯点评道,“你可真是他的好学生,学了个十足十啊。”
“老北风”讲完生平,本来已经心如死灰,听闻此等妙论,顿时血灌瞳仁,挣扎着嘶吼咆哮起来。
可他辩无可辩。
这些年来,他打家劫舍、杀伤平民,没有一百,也有五十。
他的腰杆早就挺不直了。
乐无涯一句话,将他的心捅了个对穿。
匪首已擒,罪孽已证,乐无涯选择将这些人就地正法。
临刑前,乐无涯将土匪一一验明正身,将他们与被劫掠上山的男女分成两拨,一拨杀,一拨放。
路过“老北风”身边,乐无涯拿着块临时劈出来的木牌,问他道:“叫个什么名字?”
“老北风”悲过、怒过,如今才是真正的平和了下来。
他答道:“童善。‘从善如登’的善。”
乐无涯觑他一眼。
从善如登,从恶如崩。
他拿毛笔柄端搔了搔头发:“那为什么起个外号,叫‘老北风’呢?”
“我是打北方来的。”童善喃喃道,“……我想回家去。”
乐无涯把写了名姓的木牌竖插在他脑后,道:“死了之后,慢慢往回飘吧。”
借着给他插牌子的时机,乐无涯轻声问:“证物或是证人,有吗?”
童善脸色一变。
天际一抹云开,夕照洒下。
他迅速回过神来,压抑住满心激动,低声道:“我逃出来时,孑然一身,实在没有什么证物。可是有个卖字画的掌柜,叫做饶高明,与我一同认罪、一道流放、一道逃出。他说故土难离,说不往远处走了,要做和尚去。您……您寻访寻访他吧,他是个极精明的人,保不齐会有些证物……”
乐无涯知道,有些罪犯喜欢选些小庙,剃度出家,以避祸端。
“哪家庙宇?”
“……不知。”
“长的什么样?”
“是个胖子。”童善又想了想,指了指脖子,“后颈那里,有一块元宝形状的青色胎记。”
乐无涯“噢”了一声,直起腰来,对着身后不远处的天狼营士兵一挥手:“好了,都验过了。开刀,都杀了。”
私心里,乐无涯是挺想叫童善死也不得其所的。
他这样为祸一方的匪类,不该死得心安。
但事到临头,他还是心软了一回。
……可恶。
事毕后,秦星钺追在他后面,蔫头耷脑,欲言又止。
乐无涯一边率队下山,一边道:“有话就说啊。……瞧见没有,走过前头的界碑,你再不说,这辈子就别再说了。”
秦星钺小声道:“小将军,乐将军好歹官至三品,就不能……上上书,说说话?”
乐无涯抬手拧住了他的耳朵,强拉到身边来,咬牙切齿地微笑:“我爹边地武将,听取一个逃犯、土匪的一面之词,无证无据地去告一个太常寺文官?去告皇上的心腹?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
秦星钺哪里还敢多嘴,只顾着大呼小叫地喊疼。
乐无涯拍着他的脑袋,感慨道:“真是个好脑袋瓜。这么好的脑浆子不拿来贴对联,实在是太可惜了。”
……
约莫八年后。
已是长门卫之首的乐无涯身披玄色大氅,立在黄州宣县“三皈寺”的牌匾之下,看向面前慈眉善目、瘦骨嶙嶙的住持。
时移世易,能把一个胖子变成瘦子,却怎么也抹不去颈后那个天生的元宝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