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3章 风息(五)

张凯身为局中人,比其他人更清楚几日前夺港之战的真相。

如今倭寇起兵已是彻底失败,张凯自知十有八·九难逃一劫,这些日子不过是强撑着等那悬在头顶上的铡刀落下而已。

眼看乐无涯不打招呼、翩然而至,他强打精神,问道:“大人贵步临贱地,不知有何见教?”

“几日不见,孟安兄清减了许多。”乐无涯神情真挚,“我是来给孟安兄送信的……是好消息。”

见张凯如死木槁灰般沉默,乐无涯轻叹一声。

无奈他一开口就不是人话:“经三堂会审,令叔张粤的案子已定,他在黄州案中,察查不严,冤杀书画商饶高明全家,并私自扣留证物,中饱私囊。皇上亲笔御批,‘稔恶不悛至此,罪之如律’。不过……”

乐无涯顿了顿:“皇上终究念及旧情,只判了令叔削官夺职,流放岭南,到底是保住了一条性命。孟安兄闲时,还可以去探望他嘛。”

张凯的眼睛极快地亮了一下,却如残烬中的火星,转瞬即逝而已。

他绝望地在心底冷笑:这与死有何分别?

丢官罢职后,清算必将接踵而至,自己又岂能幸免?

他不笑强笑,后槽牙咬得升腾:“多谢大人。叔父犯下大错,能保一命,已是天恩浩荡,孟安不敢再有他求了。”

“还不止这一桩好事呢。”乐无涯端过呈上来的茶,一面嗅着茶香,一面平静道,“深水席太郎死了。”

此言一出,张凯的反应竟比听到叔父留得一命激烈百倍。

他猛然站起身来,双目圆睁,死死瞪着乐无涯:“……你说什么?”

元子晋观此异动,反应更快,单手按在腰间匕首暗扣,蓄势欲发。

乐无涯把茶盏摆回案上,笑眯眯地一指自己:“本来抓了个活的,我转念一想,还是杀了。”

张凯胸膛连连起伏,指甲深深掐入大腿,用剧痛迫使自己不要失态:“大人这是为何?那……那深水席太郎,听说是倭寇之首,生擒之功何其之大?送到眼前的功劳,大人白白放过,岂不可惜?”

“我都说了,我与孟安兄有交情。孟安兄的叔父已经落马,我岂忍心再眼睁睁看你卷入官司?”乐无涯凑近了他,态度亲昵地做了个一刀两断的手势,“所以啊,我给了他一个痛快。便宜他了。”

张凯气得浑身乱颤,抖如筛糠,一颗心在腔子里跳得疯了似的。

他费尽全身气力,才勉强克制住扑上去掐断眼前人脖子的冲动。

姓闻人的这哪里是要和他攀交情?

这是要他的命!!

深水席太郎的性情,他张凯最是了解。

那是条彻头彻尾的疯狗,还是长了一身硬骨头的疯狗,即便被官府生擒,也绝不会招供出他张凯来——深水席太郎还指望着留着自己这个暗桩,继续给闻人明恪添堵呢。

依那疯子的性子,最有可能干出来的事情,便是四处攀咬,比如诬陷那掌兵的牧嘉志是他的同党,把桐州的官场搅个天翻地覆。

以他的手段,必定早早炮制好了一堆证据,放在自己的住处,就等着鱼死网破时派上用场。

张凯本不怕深水席太郎被活捉。

他怕的是闻人约唆使其他软骨头的倭寇,强行指证于他,拖他下水。

谁想此人更狠,更绝!

其实,桐州与倭寇有染的乡绅,彼此都心知肚明各自扶持的是哪一股倭寇势力。

只是众人屁股都不怎么干净,这才心照不宣、相安无事。

可前段时日,知府大举剿灭倭寇时耳目灵通,有如神助,却偏偏放过了席爷一伙人,早已让许多乡绅心生怨怼。

后来,深水席太郎纠集残兵流寇,群狗跳墙,蓄力发动了绝命一击,却被知府亲率府兵,三进三出,彻底杀穿。

知府大人还亲手诛灭了深水席太郎,堪称文武全才,当世英杰。

在旁人眼里,这是知府大人明察秋毫,慧眼辨敌,揪出了祸首后当场正法,可谓大快人心。

至于知府大人为何突然暴起杀了深水席太郎,也很好解释:

谁知道是不是这头倭畜伪装身份、混在俘虏之中,意图垂死一搏,被知府大人识破野心,才被格杀当场的呢?

总而言之,好死。

毕竟事发突然,目击了整个事件前因后果的,也只有贴身陪伴知府大人的元子晋一人。

但在许多通倭的乡绅眼里,这分明是有意包庇!

深水席太郎的疯狗习性,这帮人并不熟悉。

所以,知府大人怕是早就和那张凯暗通了款曲,他发现深水席太郎没有死在乱战之中,就看在张凯的面上,借故灭口斩杀了深水席太郎,好替张凯隐匿罪名!

他们为此家破财失、担惊受怕,张凯这个贼头子竟能全身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