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0章 坦心(二)(第2/4页)

事到临头,方知千难万难。

只因那一半爱着他的魂灵,顽固至极,始终挣扎着不肯死去。

今番再见,见乐无涯待他格外热情欢快,闻人约便也乐得不再多想什么。

他清楚,这就叫做自欺欺人。

从前的闻人约活得简单,心思也简单,从来无愧于心,即使在最无能为力的时候,往自己的脖子上挂上吊绳时,他也是坦荡着一颗心的。

如今,他真真是脱胎换骨了。

闻人约咽去喉头的一丝苦涩,道:“顾兄,我说过,我喜欢等着你的日子。”

后半句话,他不曾说出口。

……连这一丝念想,也不肯给他吗?

“你心里想着的事,你同我讲过很多遍了。”乐无涯说,“可我心里想什么,你要不要听一听?”

闻人约向来是很懂倾听的:“顾兄请说。”

乐无涯捏了捏耳垂,语出惊人:“今日见你,我本来是想要拿你做挡箭牌来着。”

闻人约:“……?”

乐无涯神情自若地说出了令闻人约毛骨悚然的话:“自从我出了皇宫,就有人跟着我。我今日开窗的时候,你在我下面,有个人就在馆驿的房顶上盯着我。”

闻人约环顾四周,这才发现,乐无涯是特意选在小桥上同他说话的。

闹市之中,上为天,下为地,周遭开阔,不便窃听。

顾兄是同他讲过和人密谈时要如何选址的,他却只沉浸在对过往的怀想中,直到现在方知乐无涯的用意。

“我都这把年纪了,还不曾成婚,旁人猜也猜得到,我许是有些难言之隐。”乐无涯语气轻松道,“咱们俩缘分颇厚,你的案子就是我帮你翻的。在皇上看来,我与他的新任状元公过从甚密、夹缠不清,总比和他的儿子们不清不楚来得好吧?”

“可刚才席间,我试了又试,想了又想,还是不成。”

闻人约将一句“顾兄为何不愿拿我做挡箭牌”的疑问生生吞了下去。

这虽是真心话,却实在太上不得台面。

末了,他掐头去尾,只问了简简单单的两个字:“……为何?”

乐无涯不加掩饰,坦诚以告,“我现在心里有个影子。”

“影子?”

乐无涯点头:“对,影子。”

那影子并不闹人,伴随着他们吃了整顿饭,一语不发,只是含着笑,平静地作陪,却让乐无涯一口饭都没能顺顺利利地咽下去。

闻人约埋头思索片刻,问出了一个堪称剑走偏锋的问题:“只是影子……而已吗?”

乐无涯:“是。”

闻人约注视着他,忽然被一股庞大的不安和悲伤席卷了全身。

……那人在他心目里,只不过还是个不确定的影子而已,他便连和自己的一顿晚饭都吃不下去了。

若那影子在他心中扎了根、成了形,那他又将会如何爱他?

闻人约一直以为,乐无涯这样嬉笑怒骂、值得世间千爱百怜的人,实际是更擅长被爱,而不大擅长爱人的。

在南亭时,哪怕和孙县丞说话,乐无涯的眼角眉梢有时候都能透出几分百转千回的含情脉脉来。

所以,闻人约不妒、不忌,因为知道心悦这样的人,总要更加辛苦一些。

可此刻,听乐无涯如此说,闻人约这才意识到,贪吃美味、擅长筹谋、八面玲珑的顾兄,仅仅为着一个影子,就可以不吃晚饭,中止拿自己挡枪的计划,并等不到次日,便要斩钉截铁地告诉他,他不愿与他作亲密状,假的也不成,他演不下去。

他原是可以如此磅礴如海地爱着一个人的。

只是那个人不是他而已。

闻人约闭上眼睛,强忍过一阵心痛:“顾兄……”

“不是你的问题啊。”乐无涯爽朗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是我的问题。”

闻人约苦笑:“顾兄,先前在桐州,你说我太小,我还不懂你的意思。我想……我想,论起年岁,我总比六、七两位皇子要大一些吧。”

如今,他才明白,乐无涯说的“小”,到底是为何意。

裴鸣岐见到的,是少年时恣意无度、飞扬洒脱的乐无涯。

项知节、项知是见到的,是盛极而衰的权臣乐无涯。

到了闻人约这里,他遇见的是再世为人、摆脱一切束缚的乐无涯,是以上两个乐无涯的综合。

他何其有幸,得以遇见最好的乐无涯。

他却又何其不幸,错过了造就这个乐无涯的所有岁月。

无论是金樽对月的恣意年华,还是独坐寒夜的至暗时刻,陪伴着他的,都另有他人。

这两年多间,闻人约已经在竭力长大了。

从一个面对胥吏刁难束手无策的七品小官,到如今御街夸官的状元郎,他以惊人的速度成长着,却依然追不上那段缺席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