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9章 灾至(一)
次日,项铮唤来王肃,开门见山地问道:“恭之,闻人约此人,你以为如何?”
王肃垂手而立,听到皇上此问,并无意外。
无需皇上吩咐,自从闻人约上任都察院,王肃便一直在尽职尽责地暗中监察着他。
在王肃的审美里,闻人约这样出身不正、不知天高地厚的狂生,就不该当官。
单是言行无状、肆意冒犯上官这一条罪,就该丢去看皇陵,磨一磨心性。
他一面腹诽,一面暗自斟酌着措辞。
不得不说,王肃此人的思路与常人不尽相同:
其一,确有过人之才,否则也不会青云直上。若攻讦其才能,无异于指责圣上识人不明。
……在这方面反倒可以夸奖一番,以暗赞皇上之识珠慧眼。
其二,在他的德行方面,这文章也不好做。
闻人约巧舌如簧,竟然能把皇上失手跌落玉玺的事情,扭转成了君臣相得、推行新政的佳话,还反手往自己脸上贴了一层金,号称自己是魏征。
若是他才来都察院办了两个月的事儿,就从魏征变成了魏忠贤,那问题出在谁身上就很明显了。
……反正不会出在皇上他老人家身上。
王肃不至于往自己的脑袋上扣这样的屎盆子。
经过一番九曲十八弯的盘桓思索,王肃便滔滔不绝地称颂其闻人约来。
在他口中,闻人约俨然是才美皆备的佳人。
至于被他吐了一脑袋、当面下脸子的那些事,王肃全当是不曾发生过。
项铮耐心地听他说完,才将茶碗不轻不重地搁了下去。
他似笑非笑:“恭之,你真是老了。”
眼见这老家伙听了他一句点评,便浑身紧绷、面皮涨红,垂下视线拼命琢磨他的心意的模样,项铮被大大取悦到了,大方地施舍了一句明示:“依你来看,他与乐无涯,有几分相似?”
王肃躬身道:“怪力乱神之事,臣断不敢言!”
口中说着“断不敢言”,他的眼角余光却稳稳落在项铮面容上,以观察他的神色变化。
——只要项铮让他言,他就敢言。
言官办事,往往难以拿捏分寸。
不奏事,是渎职。
奏错了,是欺君。
御史不准去参加任何与治下官员的饮宴,违者有罚。
这条倒是合理合法,但与第一条对照起来,难免招笑。
尤其是执行起来时,御史被严格禁绝与监察对象往来,免得落个瓜田李下的嫌疑,搞不好还要被同事参上一本冲业绩。
因而御史获取情报的渠道,总是格外单一。
老实些的,只能坐在家里闭门造车,巴巴地等着线索送上门来。
至于那不老实的,要么暗自依附朝中党·派,卷入党·争洪流,成为其他官员攻击政敌的一把刀;要么花钱贿赂长门卫,买卖消息。
无论哪一样被发现,轻则贬谪丢官,重则丢命。
而王肃能屹立朝堂数十载,靠的正是这手炉火纯青、已臻化境的揣摩圣意的本事。
项铮养气功夫不差,面上无喜无怒,看不出丝毫端倪来。
这么多年来,能叫这位天之骄子怒发冲冠的人实在不多。
而此刻话题中谈论的那位,恰是其中之一。
王肃试探着道:“回皇上,闻人佥宪与乐逆的外貌,确是相似至极。”
项铮笑了一声:“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素不相识之人相貌相似,倒也有过前例。”
王肃略作沉吟,又道:“上次,臣设宴款待闻人佥宪,醉酒之后,他满口皆是景族话……”
项铮又一次否决:“闻人约亦有景族血脉。”
王肃凝眉不语。
皇上所说不差。
他调阅过闻人约的户部档案,其上记载分明:
闻人约之父闻人雄,是景族闻人氏中的一支,约莫四五十年前,随着闻人约祖父迁入江南。
“皇上思虑甚是。”王肃恭敬道,“景族乃化外之民,不循我大虞礼法。或许他二人真是同宗同源?”
这样,倒能解释了二人样貌为何如此相似。
或许他们真是隔代传的堂兄弟?
只是深入景族查证人家祖宗十八代的族谱,既不合规矩,也难有成果。
毕竟那边有没有族谱都两说。
项铮又问:“他二人行事风格如何?”
在交谈中,王肃慢慢摸清了圣意。
……皇上似乎希望这二人是同一个人。
难道他是动了要处置掉闻人约的心思?
于是,王肃立即灵活地变动了自己的立场:“乐逆当年广结党羽,闻人约也喜好交际。他曾私会元家次子元子晋,臣多次劝诫,他却置若罔闻……”
“此事元啸天已向朕禀明。”项铮嗯了一声,不以为意:“他那次子本来顽劣不堪,若非朕让他携子登门致歉,他也不会想到将元子晋送到闻人约身边历练。那孩子倒是知恩图报,如今回家禀明父母,要正式拜闻人约为师,以全恩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