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2章 灾至(四)
夜色渐深,月上中天,仲飘萍仍未归来。
……而汪承也没有回来。
乐无涯推开牛记旅店临街的窗,目光越过重重屋檐,望向远处。
天上清辉如流水般徐徐洒下,整座县城笼罩在药香之中,显得格外安宁。
灾后不过数日,街道竟已恢复如常,足见此地官员治下之严。
可偏偏,太静了。
……静得仿佛天地之间,从未有过汪承与仲飘萍这两人。
秦星钺有些等不得了,猛地起身:“大人,我去找找他们两个!”
乐无涯不答,只是微微侧首,食指轻轻向下一点,像是隔空按住了他的肩膀。
秦星钺强忍住沸腾的心气,坐回了原位,那条瘸腿打拍子似的发着抖,在青石砖上敲出不规律的节奏来。
若是出去刺探情报的是姜鹤,秦星钺绝对半点也不担心。
一来,姜鹤身手俊俏。
汪承虽是捕快中的好手,刀剑皆通,可比起他们这些真正在战场上厮杀过的人,终究少了些生死一线的狠劲。
二来,汪承比姜鹤沉稳得多。
这是他的好处,却也是短处。
姜鹤曾在荒原中离开过队伍三日,按照小将军的指示,去给天狼营找水源。
第四日一早,秦星钺正忧心忡忡地钻出帐篷,就看见姜鹤蓬头垢面又一脸理所当然地捏着份水源地的路线图,正在他帐篷前啃烧饼,见到他时,就一脸呆相地仰起脸来:“干得很。有水没有?”
姜鹤命硬,总有点邪门的运道在身上,又天生少了根筋,从不按常理出牌,最擅长让旁人头痛。
因此,哪怕他绕世界乱跑,秦星钺都不会这么操心。
但汪承不同。
他太稳当了,做事向来思虑周全,恨不得每件事都备上两套预案。
尽管有令必行,办事利索,但他极顾虑旁人感受。
除非他发生了什么事,被绊在了外头,否则怎么着都该先递个信回来。
这种不安如蛛网般缠绕心头,越缠越紧。
更诡异的是,他们入城后所见所闻,竟无半点异样。
秦星钺将所见之人、所经之事在脑中翻来覆去地琢磨,竟寻不出一丝破绽。
——没有破绽,反倒更令人心慌。
秦星钺纵有满身气力,攥紧了拳头,却不知这一拳该挥到哪里去。
正焦虑间,门外传来了“笃笃”两声轻响。
乐无涯未动,秦星钺却直直弹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地瘸到门前,一把打开房门——
门外是一脸惊慌兼迷茫的小伙计。
他舔了舔嘴唇,努力卷着舌头说官话:“两位客人,您的客饭已经热了两遭,再热可就要糟蹋了……”
乐无涯单听脚步声,便知道不是他的人,所以他回身时是不紧不慢的:“小哥,进来说话。”
小伙计哎了一声,谨慎地绕过满身煞气的秦星钺,挤进屋里来,满脸堆笑道:“客官,您有话只管问。”
乐无涯反问:“你瞧我二人,像是何等身份?”
小伙计认真打量二人一番,笑道:“小的眼拙,可南来北往的客官看得多了,也略懂些相面术。您二位眉宇间紫气萦绕,一看便是大富大贵的主子!”
乐无涯闻言展颜,从荷包中摸出块散碎银子,朝他一抛:“嘴皮子倒是利落,赏了。”
趁着小伙计笑逐颜开、忙不迭用牙去咬银角子时,乐无涯状似随意地问道:“我想在丹绥开家铺面,小哥既是见识不浅,且帮咱估摸估摸,若要找衙门打点,约莫得多少银钱?”
“您若想开铺,先瞅准地段,再请里甲吃顿席面,回头去户房递了文书便成。”小伙计的眼睛没离开银子,无比自然地随口答道,“只是若做盐铁生意,便要看人脉硬不硬了,少不得多孝敬孝敬。那盐引、铁引金贵得很,咱们周太爷可未必能办妥。”
乐无涯摆摆手:“没那么麻烦,我就想开个皮货铺子。按例‘孝敬’得有多少?实不相瞒,我手上银钱吃紧,若是价码太高,我索性去旁的县打听打听。”
小伙计一脸诚恳道:“咱们周太爷是清官,从不收孝敬。”
“‘灯油钱’也不收?”
“哟,您这个都晓得?”小伙计拍胸脯道,“我在这儿干了三四年了,顶多是衙役大爷们来喝茶时免了茶钱,喝酒便记账,半年结一次。他们手头紧时,常拖个把月才还七八成,再没旁的苛捐了。”
“那当真不错。”乐无涯笑盈盈地对秦星钺道,“可见咱们来对地方了。”
话罢,他又吩咐小伙计:“将饭菜端上来吧,我们不等了。”
小伙计捧着赏银,笑靥如花地走了。
乐无涯冲秦星钺比了个手势。
秦星钺心领神会,无声地向外走出几步,隔着竹帘缝隙,静观楼下光景。